第109章 变法浪潮中的两样人生(1 / 2)

在半山园这个乡野之地,早就失去了权势的王安石自然是门可罗雀,但是有一天他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贵客,让他很是欣慰——来人正是反对过新法的苏轼。两人不计前嫌,在相聚的数日里,他们惺惺相惜、互为知己,这也成了王安石这位老人生命最后时光里最大的一丝慰藉。

苏轼是那个时代最典型的性情中人,他曾对自己的一生作过总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苏轼病逝前两个月,被赦免北归时看着镜子中老态龙钟的自己,有感而发写下的一首诗,他用揶揄的语气抒发了自己的不如意,却也是他对自己人生跌宕际遇最真实形象的阐释。

遥想当年,他年仅22岁,就和弟弟苏辙一同高中进士,还被当朝文豪欧阳修赏识、收为门生,是多么的风光无限、春风得意。正当他意欲大展宏图之时,新法施行了,新党党魁王安石也很欣赏他的才华,多次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希望他加入新党。

苏轼如果当时能够“见风使舵”,那是立马能够平步青云,但是豪迈任侠的苏大才子却是坚决拒绝了新党的好意。他看到了新法的弊端,多次上书皇帝反对新法,这就把王安石惹毛了,很快就把他排挤出了京。自此苏轼开始了他颠沛流离的坎坷人生,是东南西北哪里都去过,先后曾在杭州、密州、徐州等地任职。

元丰二年(1079年),四十三岁的苏轼被调为湖州知州,按照惯例,他上表谢了恩。本来这种官样文章没什么花活,但他是个感情丰富的诗人,写文章就带上了个人情绪,说什么自己“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朝中别有用心的人认为这是在攻击朝政、攻击皇室,这些人还把苏轼以前的诗作都翻了出来,断章取义认为苏轼有谋反意图。

于是在这一年的七月二十八日,上任才三个月的苏轼被御史台逮捕,解往京师,受牵连的达数十人。这就是北宋着名的“乌台诗案”(乌台即御史台,因御史台种植很多柏树,终年栖息乌鸦,故称乌台)。

当时朝中哗然,倒苏之声一片。事已至此,苏轼甚至已经接受了马上就要赴死的命运。

在这个关键时候,连苏轼自己也没想到,反而是王安石为他说了好话,说这只是文人轻狂,不足以大张旗鼓的严办。历经三个多月的狱中生活,“乌台诗案”总算了结,苏轼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大难不死的苏轼被远远地贬到了黄州任团练副使,在那里,他没有一蹶不振,而是脱去了象征着士大夫的长衫,穿上了草鞋短衣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修水利、促生产,断刑名、抓治安,做了一个真正脚踏实地的父母官。常年的基层经历也让他慢慢有了新的感悟,认识到新法的可取之处,也明白了王安石的初心。

在这黄州,他激情洋溢地写下了千古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元丰七年(1084),此时王安石已经退休隐居江宁,苏轼从黄州改任汝州,途中经过江宁。他很想去拜会王安石,但身为罪臣,又有过去那么多恩怨纠结,也不好意思直接拜访,于是就修书一封,附上诗文数篇,寄往了王安石的半山园。

收到书信的王安石完全明白苏轼的顾虑,第二天他乘驴而往,主动到苏轼停舟之处拜访。苏轼喜出望外,来不及穿戴朝服,就立即下船迎接王安石,他拱手躬身道:“在下没来得及早早迎候,过于失礼了。”王安石哈哈大笑:“你我难道还是拘礼之人嘛?”

此后,苏轼在江宁逗留的日子,便经常与王安石见面相叙。苏轼真诚道出了自己这些年来对新法的感悟,王安石也是唏嘘不已,两人尽释前嫌,共同创作了多首诗词。

八月,苏轼离开江宁,继续北上。两人依依惜别,王安石劝苏轼在江宁买房安家,比邻而居,便可常相往来,苏轼立即答应了下来,以后要“买田金陵,老于钟山之下”。这两个人发现,彼此性格是如此相像,都是心性洒脱、光明磊落,又都性格执拗、坚持理想,而且都才华横溢,在诗词、学术上有着共同的见解。

他们二人都把对方视为了知音,遗憾的是命运无常,这一别,苏轼此生再也没能见到王安石。

而苏轼的命运注定是充满了不平静,正当我们的东坡先生安下心来扎根基层、安于民间生活的时候,司马光等旧党复位了,苏轼立马从仕途的最低谷的一名罪官,又被擢拔回了朝里,当上了从二品的礼部尚书,官袍也由绿转为了大红,可谓是人生如梦。

然而苏轼心里早已没有了什么新党、旧党的队伍之分,他心中坚持的只有真理。他入京以后,看到司马光不分青红皂白地废除了全部新法,也包括免役法、保甲法等一些已经行之有效的好政策,他就直言不讳地上书建议:“免役法尤其出色,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建议司马相公继续采用。”

此时,正值旧党清算新党的敏感时期,苏轼这话明显很不合时宜,果不其然,立马就有人把他定为了王安石的遗毒。而苏轼就成了一个旧党排挤、新党不爱的夹缝人物,马上就开启了他过山车一样的贬官之路。

元佑六年(1091年),年近花甲的苏轼被指称诽谤朝廷,贬任五品的颍州知州。在这段时间里,他寄情山水,创作了多篇文学作品,包括着名的《秋阳赋》《洞庭春色赋并引》和《酒隐赋并叙》,这些作品被称为“苏轼颍州三赋”。

绍圣元年(公元1094)四月,苏轼再遭贬官,官职是个八品的惠州安置。这里本来是宋朝的蛮荒之地,但一向乐天派的苏轼在这里也是不怨不艾,仍然是踏踏实实做着本职工作,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词,比如那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还有一首《纵笔》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士轻打五更钟。”描写自己在春意中酣睡的惬意。当时的宰相章惇看到后说:“原来苏东坡还能过得这么舒服!”于是发出了再贬苏轼到海南的命令,任职从九品的儋州别驾,这是一个几乎不入流的小官。

苏轼心里明白,贬谪海南是仅比杀头轻一等的处罚,他做了赴死的最坏准备。他把所有的家人留在惠州,只带着小儿子前往。

在儋州生活的艰难困苦,远远超过了苏轼的预期。刚到的时候,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几乎是三天饿九顿,他只能自己动手搭建茅屋,并自命为“桄榔庵”。即便落魄如此,他也没有显得有一丝颓丧,在儋州,他自耕自种、酿酒自饮,过着怡然自得的田园生活;他开办学堂亲自授课,他的学生姜君弼成了海南第一位考中举人者。

这就是苏轼,不管人生遇到了什么起起落落,永远坚持真理,永远用最乐观的姿态安然面对。你把我贬到颍州,我在西湖岸边荡舟垂钓;你把我贬到惠州,我也能吃着杨梅、荔枝开心快活;你即便把我贬到儋州,我也能坦然接受,传道授业推动当地文明进步。

苏轼的人生豪迈只能由他自己评述,这首他描写自己的诗词最为贴切:“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就是那个坚持真我、一身才华的苏轼,在变法权力更替的浪潮中,被命运抽打得体无完肤,最后只能悲惨度日。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苏轼的好同学、嘉佑二年一起考中的同年进士——曾布,见风使舵的他在这场变法中有着不一样的人生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