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敲响的暮钟(1 / 2)

时间到了熙宁四年(1071年)五月十四日这一天,清晨的开封城大门像往常一样刚一打开,突然乌泱泱的几千人冲了进来,这些人都是东明县的农民,他们被免役法折磨得活不下去了,来开封就是要状告东明县地方官滥用新法。他们听说是新法的罪魁祸首是王安石,就直接把王安石的府邸围了起来,吵吵嚷嚷地要见宰相。

王安石丝毫没有胆怯,他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亲切地了解情况,并许诺一定会主持公道,好说好讲才把这些农民劝了回去。

经过仔细查访,朝廷发现东明知县贾蕃故意提高农户的等级,把下等农户提升上一等级、甚至几个等级,强制他们多出钱,而且故意怂恿农民上访,想把事情搞大,借此抹黑新法。而这个贾蕃正是文彦博、吕公着一手栽培出来的,是妥妥的旧党。

意识到案情牵涉重大,王安石开始在周边深入调查,问题陡然间就暴露出来了,他惊讶地发现各地普遍存在地方官私自随意升降户等的情况。

王安石赶紧四处派人查找原因,三日后,第一批密报如雪片般飞回。王安石颤抖着展开一份份密函,越看脸色越是铁青——他终于揪出了新法推行中那个被所有人忽略的致命漏洞!

免役法的条文写得明明白白,却唯独少了一柄悬在官员头顶的\"尚方宝剑\":既无监督之制,亦无惩戒之法。那些地方官吏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把朝廷善政当成了肆意妄为的令箭。他们任意摊派、胡乱加税,将惠民之策生生扭曲成了害民之器!

\"难怪韩琦的奏章里说'鞭笞囚禁者不绝于道'...\"王安石攥紧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墨汁溅满了新法的奏章。

向来镇定自若的王安石一下子就着急了,几天之内就赶紧颁布了新的诏令,说是以后再有任意升降户等的官员要依法论处,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没人,没有能信得过的能去监督的人。

新党太少了,而且都在朝廷,短时间内哪里去找那么多贴心的人手呢?随便找的人派出去大概率也会同流合污。地方官像在看笑话一样在看着王安石,“没人天天看着我,你又能奈我何?”毫无意外,在一年后,王安石悲哀而又无奈地发觉,这个诏令最后也是沦为了一纸空文。

王安石慢慢发现,不只是免役法,多项变法也都存在扭曲执行的问题。比如青苗法方面,确实出现了强制摊派的现象,大量农户因此背上了巨额债务;市易法方面,由于价格波动剧烈,“市易务”机构出现了大额亏损,为了弥补亏空,逐渐出现了“挟官府而为兼并”的不良情况,大量小商小贩因此破产;保甲法方面,由于缺少对“保长”权力的监督,各地普遍出现了滥用权力欺压保丁的情况,很多人为了避免当保丁而自截手指、自断胳膊。

在以后的日子里,王安石拼命重复做着一件事情,那就是亲自监督,他到处巡查、日夜查账,严厉处罚被那些发现问题的官员,然而这只是没有人手的无奈之举,即便是累死,光凭王安石自己是哪里管得过来这铺天盖地的黑暗。

在缺少有效监督的前提下,王安石始终还是低估了人性的贪婪,一场变法让帝国上上下下爬满了蛀虫。上面要办水利,下面人就收工程款,上面要搞保甲比武,这些人就收活动费,反正没人管、没人追责,那就雁过拔毛、敲骨吸髓好了。这场自上而下的改革最终也千疮百孔,沦为了一场高层自说自话的独角戏,而百姓也变得越来越困苦。

然而,即使出了这么多、这么大问题,“拗相公”王安石也绝不能服软,不敢停下来,因为自从结上了党,变法就成了一辆刹不住的列车,即使王安石自己想停下来,新党成员也都不会同意。所有人的命运都同新法绑死在了一起,一旦朝廷中止变法、否定变法,旧党就必将卷土重来,新党这些人的价值将不复存在,那些与此相关的荣华富贵也将烟消云散。

另外,王安石自己也还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觉着通过他夜以继日的拼命维护,新法慢慢地总能回到既定的轨道上来。

为了继续施行新法,坚定皇帝的信心,新党们一方面极力排除异己,谁要是敢在皇帝面前说新法的不好,立马就驱除出京,一方面极力阻塞言路,外界关于新法不好的舆论全部给它堵在宫外。

不知不觉中,风险在缓缓积聚,就像不断垒高的积木,曾挡住过无数权贵强推的新法,也终将被一个小人物一下子就撞得稀里哗啦。

在变法的第六年,熙宁七年的四月,事情又出现了变化。这一年河北、京东、陕西等地出现了连续八个月的旱灾,土地颗粒绝收,这让本就困苦的农民处境雪上加霜,很多中等收入的家庭都没有粮食,只能吃树皮、草根度日,一时间大宋境内是“千里无人烟,白骨蔽平原”。

忧心忡忡的皇帝找到了王安石,询问旱灾情况。然而王安石为了稳住皇帝,表现得非常镇定,他说道:“水灾旱灾都是自然规律,就是尧舜时代也都有,没什么好惊慌的,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听到王安石的这些话,皇帝也只能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事后王安石认为,皇帝之所以说这些话,一定是由于身边有小人在进谗言挑拨离间,他怀疑这个人是新任的参知政事冯京,不久就把冯京贬到了豪州。

而就在王安石以为太平无事的时候,几天后,皇帝突然宣布全面废除新法!如同是当头一棒,新党们都震惊了,怎么想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说动皇帝的人叫郑侠,只是一个守城门小吏,官阶根本不入流。如此小的官,他是怎样把意见交上去的呢?

郑侠,也是个犟种,以前还曾是王安石的学生,就是因为强烈反对变法,于是从光州司马参军的位置上被一路直撸到安上门做了个监门。

此时中原大旱,安上门外无数灾民们扶老携幼、瘦骨嶙峋,很多饿死者的尸体人们无力掩埋,只能曝尸荒野,任由野鸟、野狗分食。

站在城楼之上的郑侠看着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已然是泪流满面,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皇帝知道下面发生的这些事情、知道百姓身上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亲笔画下了一幅《流民图》,把他自己面前的凄惨景象描绘了进去,在旁白里,他写下了新法的种种弊端,泣血欲绝地恳请皇帝体察民情、罢黜新法。

因为官阶太低,他如果直接上奏,必然会经过中书省王安石的手上,因此郑侠不得不选择了一个舍命的方式——谎用军报,用加急驿马直接送入大内。这可是杀头的罪过,但是此时郑侠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流民图》呈现出的景象震撼了皇帝,他身体颤抖着慢慢观看画卷,看完后掩面而泣。

熙宁七年的四月初五,对于赵顼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千古少有的明君,可以像尧舜那样带着民众安居乐业、像秦皇汉武那样称霸四方,而在一帮新党的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下,他也沉醉在美梦里,想当然地认为一切都尽在掌控、盛世就在眼前。然而残酷的现实骤然击碎了他的幻想,用血淋淋的《流民图》告诉他:“你很无能,你是个昏君。”更关键的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手足无措地迷茫了。

这个时候,皇帝他妈高太后让一群宫女扶着也来找到赵顼,她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地说:“赶紧停下新法吧,王安石祸国殃民啊,再不停下大宋就要完了。”她还带来了一些各地呈报上来的灾情报告和弹劾新法执行纰漏的奏折,而赵顼终于明白,新法出了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