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的村民在岗子上搭起窝棚。外公蹲在土灶前熬野菜粥,火光映着墙上新挂的牛角——那夜水牛送他上岸后便消失无踪,只在淤泥里留下半截褪色的红布条。
\"分明是二郎神的避水金睛兽。\"私塾先生裹着破棉袄说书,\"你们看那牛耳伤口,定是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时...\"
外婆红着脸把粥碗塞进外公手里。这个总把口粮分给乞丐的愣头青,此刻正盯着掌心发怔——方才收拾粮袋时,他分明记得只剩三把霉米,现在粗陶罐里却盛着冒尖的麦粒。
十年后淮海战役的硝烟里,已是护村队长的外公带着担架队穿梭在战壕间。炮弹掀起的泥土混着血腥味灌进喉咙,他忽然听见熟悉的\"哞\"声。战地医院旁的枣树下,老水牛正在舔舐伤员腿上的伤口,缺了半块的左耳上,簇新的红布条猎猎作响。
外公摸着怀里珍藏的布条,上面的符咒与当年荷塘水牛角上的一模一样。抬担架的小战士顺着他视线望去:\"这牛邪门,昨个儿战壕塌方,它一嗓子吼得国军的马全惊了...\"
1975年八月十五,弥留之际的外公突然坐起身。我握着他枯枝般的手,听他念叨\"红布...给牛戴...\"。窗外月光如水,村口荷塘泛起细密的涟漪,像是某种庞然大物正悄然离去。
如今我带着儿子回乡祭祖,汽车碾过新修的柏油路,后视镜里闪过一截暗红。摇下车窗回望,湿润的黄土路上,赫然印着几枚碗口大的牛蹄印。
外婆生前常说,那夜水牛的眼睛像两盏灯笼,照得洪水都泛着金红。私塾先生后来考证,荷塘在县志里原名\"犀牛潭\",明万历年间就有白牛救落水书生的记载。
特殊年代破四旧时,外公把红布条缝进我的虎头鞋。去年黄河发大水,移民村的张瘸子说看见头戴红布的老水牛驮着孩子过河,县电视台来采访,摄像机里却只拍到团模糊的光晕。
而今每当我走过村口的荷塘,总会想起外公临终时的笑容。暮色里传来悠长的哞叫,晚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荷叶片片翻转,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蹄印状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