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豫东平原燥得能拧出火星子。老槐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慌,土地庙前干裂的泥地上,歪歪扭扭嵌着几枚碗口大的牛蹄印。
\"这蹄印子邪乎。\"王铁匠蹲在庙门槛上嘬旱烟,青灰的烟圈飘过供桌上蔫头耷脑的野菊花,\"方圆十里谁家牛能踩出这般印子?\"
我外公那时还是李家庄最利索的后生。他蹲下身,指腹擦过蹄印边缘细密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咒。远处河床裸露出龟裂的胸膛,连芦苇都蜷成焦黄的麻绳。这是大灾之年的前兆。
七月十五子夜,第一滴雨砸在瓦片上时,外公正给村西刘寡妇送新磨的玉米面。闪电劈开天际的刹那,他看见村口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里狂舞,像极了土地庙壁画里索命的无常。
\"水生哥!\"刘寡妇怀里的女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灶房还囤着半袋麦种...\"
话没说完,屋顶的茅草轰然塌落。外公抄起门后的扁担顶住横梁,黄浊的洪水已漫过门槛。他最后记得的画面,是刘寡妇把女娃塞进腌菜缸,自己却随着断墙消失在漩涡里。
老槐树成了最后的孤岛。二十几个湿淋淋的人抱着树干,树根在激流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外婆攥着褪色的红头绳,看外公在浪头里浮沉——这个傻子,明明已经爬上树杈,偏要折回去捞漂走的粮袋。
\"水生!抓住树枝!\"三叔公的吼声混着雨幕砸下来。外公呛了口水,棉布衫吸饱了水,坠得他直往黑黢黢的河底沉。恍惚间,他听见母亲临终前的咳嗽,混着幼弟饿急了的哭嚎。那年他十二岁,攥着当铺的铜钱在雪地里走了三十里,才换来半升救命的高粱。
荷塘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哞——\"。外婆揉着被雨水刺痛的眼睛,看见青灰色的水牛破浪而来,牛角上缠着的红布条在暗夜里灼灼发亮。那畜牲游得极稳,浑黄的水流在它身侧自动分开,仿佛摩西分开红海。
外公的手指已经泡得发白,水牛却精准地停在他身侧。牛背粗糙的毛发磨得他胸口生疼,鼻尖萦绕着奇异的檀香味。当牛角上的红布扫过脸颊时,他忽然想起土地庙前的神秘蹄印。
\"是土地爷显灵啊!\"树上的赵大娘抖着嘴唇要下跪,差点栽进洪水里。水牛调转方向时,外公看见它左耳缺了半块,伤口平整得像被利刃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