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初染宫墙时,蝉声已稠得化不开。
乙弗循扶了扶玉蝉冠,雉翎扫过肩头蟠龙纹,在朱漆宫门上投下细长的影。
穆翊的貂尾随着步伐轻颤,腰间横刀随步伐铿锵作响,竟奏出沙场金戈的韵律。
宫巷两侧的垂丝海棠早已开败,零落的花瓣被扫成堆,在墙角积着淡粉的残雪。
转过九曲回廊,莲池蒸腾的暑气扑面而来,两个洒扫宫女慌忙跪倒,铜盆里的清水映出亲王冠冕下俊美的轮廓。
“都说卫王不像女子……”细碎的私语被穆翊瞪回喉间,小宫女颤抖的指尖在青砖上洇开水痕。
“到了。”
望舒阁的飞檐转过宫墙时,蝉声忽然弱了下去。
十二扇雕花木门次第洞开,穿堂风卷着薄荷香扑面而来,乙弗循脚步微滞——当年在景州大营,乌兰总爱往她帐中撒这种驱蚊的野薄荷。
“卫王殿下到——”
唱名声忽地响起,纱幔深处传来珊瑚珠帘晃动的脆响,穆翊刚要迈过门槛,忽觉袖口一沉,乙弗循指尖正压着他新换的护腕,金线绣的蟠龙须爪张扬,是昨日才赐下的恩典。
“卸剑”,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穆翊解刀的动作带起一阵铁器寒光,守门宫女捧着鎏金托盘的手微微发抖,蝉蜕落在青砖缝里,被日头晒得卷了边。
八名宫娥鱼贯而出,捧着铜盆的、托着香炉的、提着冰鉴的,蝉翼纱披帛扫过门槛时,阶前的荼蘼香便浓了三分。
领头的嬷嬷四十上下,眉间悬着道深褶,像是刀刻的戒尺:“卫王殿下万安,贵妃晨起时还念叨您呢。”
“劳烦嬷嬷带路。”
重重鲛绡纱后转出个圆润身影,石榴红蹙金裙几乎要裹不住隆起的腹部,乌兰扶着嬷嬷的手走得急,鬓边累丝金凤钗的流苏扫过脸颊,在颈侧晃出细碎金斑。
“殿下!”带着草原腔调的呼唤脱口而出,又生生拐了个弯,“卫王殿下金安。”
乙弗循望着那双依旧清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八年前北奚王帐中的初见——那时乌兰总爱把发辫甩得啪啪响,如今满头珠翠压得脖颈都微微前倾。
乌兰伸手要拉乙弗循的衣袖,却被嬷嬷架住胳膊:“贵妃仔细身子。”
乙弗循已屈膝欲拜,紫金冠垂旒遮住眼底波澜:“臣乙弗循……”
“不许跪!”乌兰急得跺脚,镶宝翘头履踢翻了脚边的竹夫人,“这里又没有外人——穆大哥你也起来!”
她忽然顿住,盯着穆翊官服上新增的斗牛纹补子,“你现在是大将军了,该叫你穆大将军才对。”
殿角的铜漏忽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乙弗循就着宫娥端来的莲花墩坐下,目光扫过乌兰浮肿的脚踝:“贵妃临盆在即,臣等本不该叨扰。”
宫女端来冰镇葡萄,琉璃盏外凝着水珠。
乌兰伸手抓了三五颗,汁水顺着指缝滴在翟衣:“公主最爱这个!去年生辰我还偷了陛下冰窖的……”
嬷嬷轻咳一声,捧着鎏金托盘上前:“娘娘该进安胎药了。”
“公主看过信了么?”乌兰抬头问道:“我托萧御史捎去的家书,我亲手写的!”
“王妃说”,乙弗循截住话头,却发现乌兰玛瑙似的眸子正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又接着道:“王妃说,等小皇子满月,定要补上双份贺礼。”
乌兰的眼睛倏地亮了:“公主提到我吗?可有说何时来沅川?”她身子前倾时,挂在胸前的狼牙坠子从衣襟里滑出来——那是哥舒衔月及笄礼上射落的头狼獠牙,如今被盘得油光水亮。
穆翊无意间发现她鬓角藏着两根白发,年纪尚轻的北奚贵妃,笑起来眼角已有细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