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都的腊月,风像刀子似的割人脸。勾栏瓦舍的棚顶落满细雪,却挡不住里头的热闹。二十三岁的关汉卿缩着脖子钻过布帘,只见戏台子上灯烛如昼,一个穿水绿襦裙的女子正甩着两丈长的水袖,唱《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里的段子:“我一星星都剖白,一件件细铺排,那其间才把我这心肠耐。”
他原是被同窗拉来看热闹,不想这一嗓子竟让他定在原地。女子梳着双螺髻,额间贴花钿,眼尾扫着青黛,唱到动情时眼波流转,竟似真把赵盼儿的聪慧泼辣唱活了。台下茶客们敲着茶盏打拍子,有个穿皂隶服的汉子喝多了酒,拍着桌子嚷嚷:“珠帘秀!再唱段《西厢记》里红娘骂人的!”
“这位大爷,”珠帘秀突然停了唱,手叉腰笑出梨涡,“红娘骂的是酸秀才,您要是听得顺耳,明儿带两斤银丝酥来,我专给您骂《墙头马上》里的负心汉。”话音未落,满场哄笑,那汉子摸出个铜钱往戏台上一丢,倒也不恼。
关汉卿这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名动大都的珠帘秀。早听说她本是汴梁官宦之女,靖康之乱后流落到大都,十岁登台,如今不过双十年华,竟成了杂剧行里响当当的“旦本魁首”。他盯着她卸了妆的侧脸——戏台上的粉黛未全擦净,眼尾还留着胭脂红,却比戏里更鲜活。
“关兄可是看痴了?”同窗王和卿 他,“这珠子姑娘眼高于顶,多少达官贵人想替她脱籍,她都不肯。”关汉卿没搭话,摸出袖中刚写的《窦娥冤》片段,墨字在油灯下泛着青光。他刚从太医院告了假,原想专心写戏,不想头回进勾栏,就遇着这样的妙人。
散场后,后台挤满了送首饰的富商。珠帘秀坐在妆镜前卸钗环,忽见个穿青衫的书生挤进来,怀里抱着半卷羊皮纸:“珠姑娘,在下关汉卿,久仰芳名,这是新写的本子,想请你瞧瞧。”
她挑眉接过,见纸上墨迹未干,写的是窦娥临刑前发三桩誓愿:“血飞白练、六月飞雪、亢旱三年”。读到“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时,指尖轻轻颤了颤——这样的词,直把世道的不公都骂进了骨头里。
“关先生是太医院的官身吧?”她忽然抬头,卸了妆的眼睛亮得像琉璃,“怎的想起写这等苦情戏?”关汉卿一愣,见她腕上戴着串磨得发亮的木佛珠,方知她虽身在乐籍,却常去悯忠寺听经。“我见这世道冤屈太多,”他声音低下来,“就像你唱的赵盼儿,虽是妓女,却比那些戴乌纱的干净百倍。”
珠帘秀忽然笑了,招手让丫鬟拿盏热酒来:“昨儿个枢密院的大人让我唱《承天乐》,说什么‘圣朝气象万千’,我偏唱了《赵氏孤儿》里程婴献子那折。”她指尖摩挲着羊皮纸,眼尾的胭脂红在火光下像朵开败的梅,“关先生若不嫌弃,往后你的本子,我都唱。”
从那以后,关汉卿成了后台常客。珠帘秀的妆匣里,渐渐多了他送的徽墨、端砚,还有自绘的《杂剧妆扮图》。他看她勾脸谱、贴片子,听她讲台上的“抖袖”“投袖”如何对应戏中人心境,才知道这一行当看似轻浮,里头竟藏着千般学问。
惊蛰那天,两人在城隍庙后巷的茶棚里改《救风尘》。珠帘秀咬着笔杆发愁:“赵盼儿见周舍那折,若只是软语相求,显不出她的机变。不如让她先摔了茶盏,再笑着说‘您看我这头上金钗,可是扬州瘦马坊的姊妹们凑钱打的’——既露破绽,又套他的话。”
关汉卿拍案叫绝,忽见她鬓角沾着片柳絮,伸手替她拂去。指尖触到她耳后细绒时,两人都惊了一下。珠帘秀低头拨弄茶盏,水面映出她泛红的脸:“关先生可知,乐籍女子若想脱籍,须得有四品以上官员作保?”她声音轻得像柳絮,“前日中书省的张大人说,只要我肯……”
“休要再说!”关汉卿猛地站起来,茶盏翻倒在案上,“你该是在戏台上唱尽人间百态的珠子,不是困在金丝笼里的鸟儿。”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份文书,“我已递了辞呈,从今往后,专给你写戏。”
珠帘秀抬头,见他眼中燃着簇火,比戏台上的灯烛更亮。她想起去年冬天,自己在雪地里摔了一跤,戏服划破了,是他连夜回家取了母亲留下的蜀锦,亲手替她绣补裙边。那时就知道,这书生的笔能写尽天下疾苦,心却装得下她一个乐妓的悲喜。
至正三年的重阳,大都城迎来了件大事:珠帘秀要在万寿寺唱关汉卿新写的《窦娥冤》。那日戏台搭在大雄宝殿前,台下挤满了卖炊饼的、算卦的、挎着竹篮的老妪。关汉卿躲在后台,看珠帘秀穿上素白褶裙,鬓边别着白纸花,恍若真成了那含冤的窦娥。
唱到“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休推辞路远”时,她忽然看向台下——角落处坐着个穿青衫的老妇人,怀里抱着个瓦罐,泪如雨下。关汉卿认得,那是上个月在刑场被冤杀的樵夫之妻。此刻整个广场寂静无声,只听见秋风卷着银杏叶,沙沙地响。
戏到末了,窦娥发愿后,天幕忽然飘起细雪。原是关汉卿让弟子们在台顶撒了棉絮,却不想应了“六月飞雪”的词。珠帘秀望着漫天“白雪”,忽然想起三年前,关汉卿在她生病时守了整夜,用温酒替她擦手心,说:“等你脱了籍,咱们去江南,我划船,你唱去,就像戏里的范蠡西施。”
可她知道,乐籍如枷锁,纵有千般才情,也难挣脱。散场后,枢密院的差役来找她,说今夜要去丞相府唱堂会。她卸了妆,对着铜镜插银簪,忽然问:“关先生可在门外?”丫鬟点头,她便取了块帕子,在角上绣了朵并蒂莲,让丫鬟捎给他。
那夜在丞相府,她被迫唱《贺圣朝》,却在“万方同乐”处转了调,唱起《窦娥冤》的尾曲:“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丞相拍案大怒,杯中酒泼在她裙上,像一滩血。她跪着擦地时,听见外头传来喧哗——关汉卿带着十几个书生,举着写满戏词的灯笼,堵在相府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