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姑娘唱的是实话!”有人喊,“窦娥的冤,就是天下百姓的冤!”灯笼的光映在珠帘秀眼里,她忽然想起初见时他递来的羊皮纸,想起他为她改戏时磨破的指尖。原来这世间最珍贵的,不是脱籍文书,而是有个人,愿意为她与整个世道作对。
至正十年,珠帘秀终于脱了乐籍。不是靠达官贵人,而是关汉卿联合大都三十位文人,联名向礼部陈情,说她“以戏文醒世,功德胜过诵经万遍”。拿到牒文那天,她躲在房里哭了整夜,第二日却把牒文折成纸船,放在护城河里:“我若离了戏台,关先生的戏,谁来唱呢?”
两人依旧在勾栏瓦舍里写戏、排戏,只是关汉卿的本子愈发辛辣。《赵氏孤儿》里,他写程婴献子前的独白:“我一死何足道,只可惜我这孩儿,才三岁大……”珠帘秀唱到此处,总想起自己早夭的妹妹,喉间便多了份哽咽,让台下男人也跟着抹泪。
至正十五年,江南战乱,关汉卿要去杭州访友。临行前,两人在卢沟桥送别。晨雾未散,珠帘秀穿着寻常百姓家的青布衫,替他整了整包袱:“杭州有个叫顺时秀的姑娘,唱旦本也不错,你……”话没说完,就被关汉卿打断:“我去寻些南宋的旧剧本,听说那里的戏班还唱《牡丹亭》的老腔。”
她望着他的青衫消失在雾里,忽然想起他写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其实他哪里是铜豌豆,分明是块暖玉,焐热了她这颗在乐籍里冻了多年的心。
此后三年,关汉卿在江南写了《单刀会》,寄回大都。珠帘秀唱关羽“大江东去浪千叠”时,总觉得词里藏着他对故土的思念。直到有天,戏班来了个江南来的书生,说关先生在杭州病了,床头堆着未写完的《西厢记》。
她连夜收拾行囊,却在出发前被官府拦住——乐籍虽脱,到底还是“贱民”,出大都需有官凭。她跪在礼部衙门前,直到主管官出来,才取出关汉卿送她的端砚:“这砚台刻着‘铁砚磨穿’,是关先生父亲留下的。求大人行个方便,让我去看他最后一面。”
赶到杭州时,关汉卿正躺在客栈的破床上,咳嗽着翻《武林旧事》。见她推门进来,竟像孩子似的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他枕边放着半首诗,写着“十年燕月歌声里,几点吴霜鬓影中”,墨迹歪斜,显是病重时所书。
珠帘秀住下来照顾他,每日替他煎药、抄剧本。杭州的秋桂香里,他们说起当年在大都勾栏的日子,说起某个茶客听戏时哭湿了衣袖,说起枢密院的大人后来遭了弹劾。关汉卿摸着她鬓角的白发:“珠子,你老了。”她笑:“你不也成了糟老头子?”
至正十九年,关汉卿在杭州去世。临终前,他把毕生所写的剧本都交给珠帘秀,独独留了首未写完的《双调·新水令》:“偶学念奴声调,有时将白雪调和。”珠帘秀知道,他是想让她接着唱下去,唱这人间的悲欢,唱他们未尽的心愿。
送他入土那天,杭州的戏班都来了,穿白衣唱他写的《大德歌》。珠帘秀没哭,只是把那方刻着“铁砚磨穿”的端砚埋在坟前,就像把他们三十年的情谊,都埋进了这方水土里。
回到大都后,珠帘秀收了个徒弟,叫赛帘秀。她教她唱《窦娥冤》时,总会说起关先生写“血溅白练”时,如何在纸上画了十遍血滴的形状。“戏台上的血是假的,”她摸着徒弟的手,“可这世道的冤,是真的。咱们唱戏的,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见这真冤屈。”
晚年的珠帘秀常去悯忠寺吃素斋。寺里的银杏又黄了,她坐在廊下,看小沙弥们追着落叶跑,忽然想起那年在城隍庙改戏,关汉卿替她拂去鬓角柳絮的模样。风过处,银杏叶落在她膝头,像极了他当年写戏时,落在羊皮纸上的墨点。
至正二十七年,大都城破前夕,八十六岁的珠帘秀在戏台上唱完最后一折《窦娥冤》。大幕落下时,她摸着戏服上的补丁——那是关汉卿临终前替她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锦绣都珍贵。灯烛熄灭前,她仿佛又看见二十三岁的关汉卿,抱着半卷羊皮纸,笑着向她走来。
“关先生,”她轻声说,“咱们的戏,天下人都记住了。”
如今,当人们翻开《录鬼簿》,读到“关汉卿,大都人,太医院尹,号已斋叟”时,总会想起那个在勾栏瓦舍里写戏的书生,和那个把悲欢唱进人心的旦角。他们一个用如椽大笔写尽世间炎凉,一个用婉转歌喉唱出百姓心声,在元朝的风雨里,谱就了一曲属于市井与文人的千古绝唱。
大都的勾栏早已坍塌,护城河的水却依旧流淌。每当秋风掠过卢沟桥,仿佛还能听见两个人的笑声——一个说“珠姑娘,这段词改得妙”,一个答“关先生,明日勾栏见”,穿越七百年的时光,在历史的褶皱里,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