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与八思巴
六盘山的桃花开得最盛时,十六岁的八思巴跟着伯父萨班活佛的牛车,在山路上碾出深深的车辙。他掀开毡帘望去,漫山粉雾中浮动着星星点点的金,原是蒙古骑兵的甲胄在日光下闪烁。那些骑在马上的汉子腰板挺直如松,刀柄上缠着红蓝丝线,缰绳末端坠着狼牙雕饰,连坐骑的鬃毛都编成了整齐的发辫。
“怕是王爷的卫队。”老侍从贡布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护身符。八思巴注意到他袖口的补丁——自从三年前离开萨迦寺,他们这行人的衣饰便不再像从前那样光鲜,伯父萨班的袈裟上甚至磨出了毛边。但此刻牛车周围的骑兵虽甲胄森严,目光却并无敌意,反倒带着几分好奇,像是在打量这群从吐蕃远道而来的僧人。
转过一道山弯,豁然开朗处支着上百顶白色毡帐,中间最大的那顶帐前立着九旃白纛,牦牛尾编的流苏在风中簌簌作响。八思巴看见一位身形高大的蒙古贵族迎了出来,头戴镶宝石的皮冠,外罩素色锦袍,腰间却系着一条磨损的牛皮腰带,靴底还沾着未干的泥渍。他身后跟着几个汉人幕僚,宽袖长袍在山风中翻飞,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这便是忽必烈王爷。”萨班活佛颤巍巍地下了车,八思巴忙扶住他的胳膊。老人的手掌薄得像片枯叶,却在触到忽必烈递来的手时突然收紧——那双手上布满老茧,虎口处还有一道新鲜的刀疤,显然是常年握刀所致。
“活佛远来辛苦。”忽必烈的声音像滚过草原的春雷,带着不加掩饰的疲惫,“六盘山风寒,本王已备下酥油茶。”他说话时目光掠过八思巴,少年澄澈的眼睛让他微微一愣,仿佛在这片混沌的世道里,忽然看见一汪清泉。
帐中炭火正旺,铜壶里的酥油茶咕嘟作响。八思巴跪在羊毛毡上,听着伯父与忽必烈谈论吐蕃的佛法、蒙古的军事,还有那些他似懂非懂的天下大势。忽然,忽必烈的目光又落向他:“这孩子是?”
“此乃贫僧之侄,名唤八思巴。”萨班活佛笑道,“自小聪慧,能过目成诵,十三岁便已通晓显密二宗。”
忽必烈来了兴致,随手捡起案头一卷《金刚经》,用吐蕃语念了一段:“‘如来说有我者,即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为有我。’小师父如何解?”
八思巴抬头,看见忽必烈眼中藏着几分试探。他忽然想起在萨迦寺时,曾见过商队带来的蒙古画卷,画中骑士弯弓射大雕,却不知这握惯弓箭的手,是否真能读懂佛经里的慈悲。“王爷可知,蒙古人射雕时,总道是箭无虚发。”他轻声说,“可佛陀眼中,箭与靶皆为虚幻,连发箭之人,亦是五蕴聚合的假象。”
帐中一时寂静。汉人幕僚们交头接耳,忽必烈却突然大笑,震得帐顶的皮绳都在颤动:“好个五蕴假象!小师父年纪虽小,却比那些只会念经的老和尚通透。”他伸手拍了拍八思巴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僧袍传来,“跟着你伯父在我帐中住些日子吧,让本王多听听你们吐蕃的佛法。”
那夜,八思巴躺在毡帐里,听着远处传来的战马嘶鸣。月光从毡帘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萨迦寺壁画上的须弥山。他想起临出发前,母亲曾偷偷塞给他一块酥油饼,说路上饿了吃。如今酥油饼早已吃完,母亲的面容却在记忆里渐渐模糊——自从父亲去世,他们兄妹几人便跟着伯父四处漂泊,为的是给吐蕃找一条生路。
“你可害怕?”忽然响起伯父的声音。萨班活佛躺在隔壁的毡毯上,身影蜷缩如虾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蒙古人铁骑所到之处,城池化为废墟,寺庙毁于一旦。咱们此番前来,不是求荣,是求饶。”
八思巴没有说话。他看见帐外有个黑影闪过,是忽必烈的亲卫在巡逻。这些日子他已渐渐明白,伯父与忽必烈的交谈,表面是佛法论道,实则是吐蕃各教派与蒙古汗庭的博弈。萨迦派若能赢得忽必烈的信任,或许能让吐蕃免受兵燹之苦。
三日后,忽必烈带着卫队去视察前线,留下八思巴在帐中研读佛经。汉人幕僚姚枢常来与他闲聊,有次说起孔子“仁者爱人”,八思巴便道:“这与佛陀的慈悲心原是相通的,只是儒家重入世,佛家重出世。”姚枢抚掌称奇,说从未见过如此聪慧的少年,还送他一本手抄的《论语》,用汉字与八思巴文对照书写——原来八思巴早已跟着商队学过些蒙古文,此刻见了陌生的汉字,倒像孩童见了新玩具,整日捧着书不放。
半月后,忽必烈归来时带了个受伤的士兵。那汉子的腿被箭矢射穿,伤口已经化脓,军医正在帐外准备截肢的锯子。八思巴听见士兵的惨叫,忍不住跑过去,看见忽必烈铁青着脸站在一旁,手按刀柄,指节发白。
“让我试试。”八思巴想起在萨迦寺学过的医术,吐蕃人常用草药敷伤,或许能有用。他让侍从打来清水,撕了自己的僧袍做绷带,又从怀里掏出从吐蕃带来的藏红花膏——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能止血生肌。
士兵疼得直冒冷汗,却在八思巴为他清理伤口时咬住牙一声不吭。忽必烈站在旁边,看着少年专注的神情,忽然想起自己的长子真金,年纪与八思巴相仿,此刻却在和林跟着太傅学骑马射箭。“你不怕血?”他忍不住问。
八思巴抬头,指尖还沾着脓血:“众生皆苦,这点血又算什么?”他说话时,士兵忽然抽搐起来,伤口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涌。八思巴赶紧敷上藏红花膏,用绷带紧紧缠住,又念了一段消灾咒。也不知是药膏见效,还是咒语灵验,不多时血竟真的止住了。
“你救了他的腿。”忽必烈看着士兵被抬走,忽然伸手揉了揉八思巴的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本王欠你一个人情。”
八思巴脸红了。在吐蕃,只有长辈才会这样亲昵地对待晚辈,而眼前这个蒙古王爷,明明杀人不眨眼,此刻眼中却流淌着难得的温柔。他忽然明白,伯父为何要选择与忽必烈合作——这个男人虽然手握屠刀,却并未失去心中的善念。
此后数月,八思巴跟着忽必烈辗转于六盘山与漠南之间。他见过蒙古骑兵在草原上奔驰,马蹄踏碎秋霜;见过汉人农夫在田里插秧,汗水滴入春泥;也见过回族商人牵着骆驼,在丝绸之路上留下长长的脚印。每到一处,忽必烈总会让他讲讲佛法,也会问他吐蕃的风土人情,甚至让他教自己念几句藏文经咒。
有次在归化城,忽必烈带他去看刚缴获的南宋字画。画中青山绿水,茅屋里有位老者正煮茶听雨。“汉人说,这是世外桃源。”忽必烈指着画说,“可本王打了半辈子仗,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百姓,哪里有什么世外桃源?”
八思巴看着画中老者慈祥的面容,忽然想起伯父常说的“人间净土”:“或许净土不在别处,在人心。王爷若能止戈息武,让百姓安居乐业,便是人间最大的功德。”
忽必烈怔住了。这些年他南征北战,为的是完成祖父成吉思汗未竟的大业,却从未想过,所谓大业,究竟是让更多人流血,还是让更多人安宁。他忽然抓住八思巴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你说,本王该如何才能让天下太平?”
少年的手被握得生疼,却没有抽回。他看着忽必烈眼中的迷茫,忽然想起吐蕃传说中的转轮圣王——以佛法护持众生,以智慧治理天下。“王爷若能以慈悲为弓,以智慧为箭,必能射中天下太平的靶心。”他说,“吐蕃有位莲花生大师,曾降伏魔障,护持佛法。王爷若能成为蒙古的莲花生,何愁天下不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