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就住在江陵城东的宫墙里,爹是南平王高从诲。您要是去过荆南,应该听过百姓管我们高家叫\"高赖子\"——这话不假,我爹最拿手的就是在四个大国中间耍无赖。那年月梁唐晋汉走马灯似的换皇帝,我爹见人就磕头,谁强就管谁叫爹。您别笑,靠这手绝活,我们高家硬是在夹缝里活了二十八年。
我是家里老幺,上面九个哥哥。生我那会儿,娘是爹最宠的刘夫人。记得六岁那年腊八节,我蹲在暖阁里看娘剥莲子,外头突然传来马嘶声。三哥保融裹着雪闯进来,扑通跪在爹跟前:\"梁朝派人来催贡了,说要是不给三千匹绢,开春就发兵。\"
爹正在给我剥核桃,眼皮都没抬:\"老三,去库里把那批霉了的绸缎找出来。\"三哥急了:\"那都是长绿毛的次货!\"爹把核桃仁塞进我嘴里,慢悠悠地说:\"你当朱友贞的兵见过好绸子?\"后来听说梁军收了发霉的绸缎,还真退兵了。那天晚上,爹抱着我坐在他膝头,教我认《孙子兵法》里的字:\"勖儿记住,有时候示弱才是真本事。\"
要说我真正开窍,是八岁那年秋天。那天我在后花园逮蛐蛐,听见假山后头有人说话。四哥保绅扯着五哥保寅的袖子:\"老十那小子太得宠,早晚是个祸害。\"五哥往地上啐了一口:\"小杂种,仗着刘夫人得势,爹连玉带都赏他了。\"我攥着蛐蛐笼子蹲在草丛里,突然明白个道理——在这宫墙里,光会撒娇可活不长。
十二岁生辰那天,爹让我进崇政殿听政。我跪在垫子上腿都麻了,听那群老头子吵吵江北盐税的事。忽然外头冲进来个血葫芦似的信使:\"吴国大军压境!\"满朝文武炸了锅,三哥说要联合楚军,六哥嚷嚷着向蜀国求援。爹咳嗽一声,大殿立刻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声。
\"勖儿,你说怎么办?\"爹突然点我。我手心里全是汗,想起上月蜀国使臣来,爹让我陪客时说的话。我梗着脖子说:\"给杨溥写信,就说咱们准备投降南唐。\"话没说完就被六哥踹了一脚:\"小崽子胡扯!\"爹却哈哈大笑,把我抱到龙椅上:\"都听见了?就这么办!\"后来听说吴军真撤了,原来他们最怕南唐抄后路。那天晚上,爹摸着我的头说:\"小子,你比那群榆木脑袋强。\"
十五岁那年,家里出了件大事。二哥保勍在宴席上突然口吐白沫,太医说是中毒。我永远记得那个场景——二哥的手指头死死抠进檀木桌边,眼珠子瞪得像是要掉出来。爹当场摔了酒杯,所有门窗都被亲兵封死。我缩在柱子后面,看见大哥保绪的嘴角在抖。
这事最后查到了六哥头上。行刑那天,六哥被扒了上衣捆在雪地里,刽子手的刀举了三次都没落下去——不是心软,是六哥挣扎得太厉害。爹让我站在最前排看着,说:\"勖儿,这就是贪心的下场。\"我闻着血腥味,突然发现三哥在偷偷笑。
从那以后,我学会装傻。每天带着侍从在城里晃悠,专找茶楼酒肆听百姓扯闲篇。有回在城南赌坊,我撞见军器监的赵主簿在押大小。他输红了眼,扯着嗓子喊:\"老子管着五千副铁甲,还怕没钱?\"我转身就让亲兵把他绑了,连夜抄出三百两亏空。爹赏我时,三哥的脸黑得像锅底。
十九岁开春,爹的身子突然垮了。那天我正给爹念《南华经》,他突然攥住我的手:\"勖儿,你三哥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话没说完就昏过去。夜里太医署灯火通明,九位哥哥在殿外跪成一片。我蹲在墙角数蚂蚁,听见五哥跟七哥嘀咕:\"老头要是传位给老十,咱们就...\"后边的话被夜风吹散了。
爹到底没熬过清明。下葬那天下着细雨,三哥保融穿着孝服坐在龙椅上,眼睛却总往我这儿瞟。我知道他在怕什么——爹临终前给了我半块虎符,这事除了我和大太监谁也不知道。回宫路上,八哥保实的马车\"意外\"翻了,摔断了右手。我摸着怀里的虎符,突然想起六哥临死前瞪大的眼睛。
要说我这辈子的转折,还得说二十一岁那场兵变。那天三哥说要整顿禁军,把我支到江陵城外巡查河道。走到半道突然下起暴雨,亲兵队长老韩扯住我马缰:\"殿下,这雨下得蹊跷。\"我们连夜折返,果然在城门口看见五哥的家将带着人往宫里摸。我掏出虎符直奔北大营,天亮时带着两千铁甲撞开宫门。三哥坐在龙椅上苦笑:\"老十,还是你狠。\"
您问我后来?那是后话了。反正那天之后,我搬进了东宫。夜里总梦见爹给我剥核桃,核桃仁掉在地上变成血珠子。三哥还是南平王,只是批奏折时总要问我的意思。有回他醉醺醺地拽着我袖子:\"老十,你知道先王为什么最疼你?\"我没说话,他自问自答:\"因为我们兄弟九个加起来,都不及你像他年轻时候...\"这话我记了三十年。
雨点子砸在宫门铜钉上那声响,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老韩拿身子给我挡着箭,血顺着甲叶子往下淌,还咧着嘴笑:\"殿下,这可比打猎痛快!\"我攥着半块虎符冲进崇政殿时,三哥案头的蜡烛刚烧到卯时刻度。您猜他说什么?\"老十,御膳房新蒸的槐花糕,给你留着呢。\"
这话听着亲热,里头的刀子可比弓箭利。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着的虎符:\"三哥,北营弟兄们说今早的朝食太淡。\"三哥手里那块玉镇纸\"咔\"地裂了条缝,第二天早朝就让我兼了枢密使。散朝时五哥在廊柱后头堵我,眼珠子红得跟兔子似的:\"老十,当年六弟...\"
\"五哥,\"我截住他的话头,顺手给他整了整歪了的玉带,\"听说西街新开了家羊肉馆子,改天弟弟做东。\"他喉结上下滚了三滚,到底没敢把话说完。这年我二十一,鬓角还沾着雨水泥点子,已经摸清了朝堂上的规矩——话要说七分,事要做绝。
要说治国理政,三哥确实比我强。他能在四个鸡蛋上跳舞,让南平国在周、楚、蜀、唐之间讨生活。可乱世里最金贵的不是绸缎粮食,是兵权。自打那场兵变后,北营六军换了我的人,马厩里新添的三百匹河西马,夜里都得拴在我府上才安心。
转年开春,周太祖郭威称帝的消息传来。三哥在暖阁里转了三圈,突然问我:\"老十,咱们是继续给汉室守孝,还是给新主递帖子?\"我正剥着炒栗子,头都没抬:\"派两队人,一队往汴梁送贺表,一队往太原哭先帝。\"三哥拍案大笑,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洇着血丝。
那是我头回觉得三哥老了。他夜夜批奏折到三更天,我就守在外间翻兵书。有回他醉醺醺地出来,扯着我袖子说:\"当年父王说得对,我们兄弟十个,就属你最像他...\"我扶他回榻上时,摸到他后背的骨头硌手。
显德元年,周世宗要打淮南。圣旨传到江陵那日,我正在城南校场看新兵操练。传旨的太监嗓子尖得扎耳朵:\"着南平王即刻发兵三千,粮草五万石...\"三哥还没说话,我把茶盏往案上一顿:\"回去禀告陛下,江陵闹时疫,城门都出不去。\"满朝文武吓得直哆嗦,三哥却眯着眼冲我点头。
您别当我莽撞,周军要真拿下淮南,下一个就轮到咱们荆南。果然不出半月,唐主李璟的密使就摸进我府里,带着二十车铜钱。我连夜进宫找三哥,他正对着一盘残棋发呆。\"三哥,这钱收不收?收,\"他捏着黑子往天元一按,\"给汴梁送八车,给太原送五车,剩下的...\"我接茬道:\"剩下的给将士们裁冬衣。\"我俩相视一笑,像极了当年父王教我下棋的光景。
好日子没过两年,家里又出乱子。五哥保寅不知搭上哪条线,竟说动楚王派兵来\"帮南平清君侧\"。那日我正在江边钓鱼,探子来报时鱼竿都没晃:\"来了多少?八百轻骑,走的水路。\"我往鱼钩上换了块新饵:\"告诉老韩,带五百人乘商船去迎,记得多备桐油。\"
后来江面上漂了三天三夜的黑烟,五哥被押回来时还在嚷嚷:\"我是先王血脉!\"我蹲下来给他理了理衣领:\"五哥,先王最疼我,您知道的。\"转头吩咐狱卒:\"给五爷备间朝阳的牢房,他老寒腿怕潮。\"那天夜里,三哥突然犯心绞痛,太医说是急火攻心。
建隆元年,赵匡胤黄袍加身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给三哥喂药。他哆嗦着抓住药碗:\"这回...这回怎么应对?\"我吹了吹汤药:\"给开封府送二十船柑橘,再给李重进送五船铁器。\"三哥呛得直咳嗽:\"这不是两头得罪?\"我拿帕子给他擦嘴:\"新朝要的是脸面,李重进要的是刀子,咱们给的就是这两样。\"
这话说了不到半年,李重进果然反了。赵匡胤的使臣再来时,我光着脚就迎出城门。那红脸将军坐在马上冷笑:\"高枢密好灵通的消息。\"我搓着手赔笑:\"我们南平小国,全仗着给大宋当看门狗呢。\"当晚宴席上,我连干十八碗酒,吐在赵匡胤亲赐的锦袍上。第二天,宋使带着签好的盟约走了。
三哥的病越发重了,开春时连床都下不来。那日他屏退左右,从枕下摸出个雕花木匣:\"老十,这个该给你了。\"我打开一看,是另外半块虎符。铜锈上还沾着血渍,看着像是二十年前那个雨夜沾上的。\"当年父王说...\"三哥突然剧烈咳嗽,我赶紧扶他起来拍背,却摸到满手温热的血。
建隆三年腊月初八,三哥走了。那天江陵城飘着细雪,跟我六岁那年一样冷。灵堂里白幡被风吹得哗哗响,我跪在棺椁前烧纸钱,听着身后哥哥们的呼吸声——轻的是保实,重的是保绪,带着痰音的是保绅。火盆里的灰打着旋儿往上飘,我突然想起十九岁那晚蹲在墙角数蚂蚁,数到第七十二只时听见五哥说\"老头要是传位给老十...\"
头七那晚,九哥带着家将围了灵堂。我坐在蒲团上没动弹,看着他的刀尖说:\"九哥,你左靴筒里藏的砒霜,是保绅给的吧?\"他脸色煞白,我拍拍手,老韩拎着个人头滚进来——正是保绅最得力的门客。\"灵前见血不吉利,\"我起身掸了掸孝衣,\"送九哥去巴东守陵吧,那儿风水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