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南平王高保勖(2 / 2)

转过年来,我正式袭了南平王的爵。登基那天,礼官唱礼时突然刮起妖风,把冕旒都吹歪了。底下跪着的保寅噗嗤笑出声,我慢慢走下丹墀,亲手给他扶正玉冠:\"五哥,当年你给我讲的《孝经》,弟弟还记得呢。\"他膝盖磕在青砖上的声响,比礼炮还震耳朵。

您问当上王爷有什么不同?这么说吧,以前是看人脸色,现在是看人脖子。赵匡胤三天两头来信要粮要兵,我回回都让师爷把信抄三份——一份送蜀中,一份送南唐,原件供在父王灵前。有回在朝堂上,保绪跳着脚骂我败家,我等他骂够了才说:\"大哥,您昨儿在醉仙楼赊的二百两银子,弟弟替您还了?\"

最头疼的是底下那帮老臣。有天兵部尚书王邺上书说要整修城墙,我批了三次\"不准\"。老头跪在殿前哭先王,我拎着马鞭带他上城头:\"王大人仔细瞧瞧,这砖缝里长的可是党参?\"他老脸涨得通红——去年工部贪墨的银子,七成进了他女婿的腰包。

要说我这辈子最得意的手笔,还得是开宝元年那出戏。赵匡胤要伐蜀,圣旨上明说要借道荆南。我在朝会上把圣旨往地上一摔:\"诸位,咱们是当狗,还是当刺猬?\"满朝文武还没醒过神,我已经派快马给孟昶送信:\"宋军走巴东,粮草走江陵。\"转头又给赵匡胤上表:\"臣愿亲率三千精兵为先锋。\"

那年十月,宋军果然借道江陵。我站在城头看铁甲洪流过境,突然问老韩:\"记不记得二十一岁那场雨?\"老韩只剩独眼了,另一只眼是在平五哥叛乱时丢的:\"记得,您当时说'这雨下得好,血冲得干净'。\"我俩看着城外蜿蜒的火把,像条吞了南天的巨蟒。

等蜀国灭了的消息传来,我正跟楚王派来的使臣斗蛐蛐。黑头将军咬断金翅王的脖子那刻,驿卒冲进来摔了个跟头。我扔了草杆子大笑:\"告诉赵匡胤,我要汴梁城里最好的蛐蛐罐!\"当夜宫里换了三十根蜡烛,我给父王灵位敬了三杯酒——两杯横着浇在地上,一杯自己喝了。

这些年夜里总睡不踏实,老觉着床底下有人。有回半夜惊醒,发现真有个小太监缩在脚踏上。我没喊人,拿玉枕敲他天灵盖时才想起来,这人是保实送来的。第二天早朝,我特意问保实:\"八哥,巴东的橘子甜不甜?\"他哆嗦得差点摔了笏板。

眼瞅着宋军越来越近,我倒想开了。开宝三年上元节,我在宫里摆了百桌流水席,让百姓随便进来吃。有个老丈喝高了,指着我说:\"您跟老王爷一样,都是属泥鳅的!\"我赏他十两银子,转头跟老韩说:\"记下来,这话得刻我碑上。\"

昨儿赵匡胤又来旨催我入朝,这次我让礼部回了八个字:\"旧疾复发,恐污天颜。\"其实哪有什么病,就是懒得再装孙子了。后晌保寅送来个锦盒,里头是楚地产的剧毒鹤顶红。我掂了掂盒子,赏给来送信的丫鬟了。

灵堂里的白蜡烛泪淌到青砖缝里,凝成一条条小冰棱。我摸着三哥棺材上还没钉死的铜钉,突然听见身后有衣料窸窣声。保寅跪着往前蹭了半步:\"十弟,该盖棺了。\"我攥着铜钉没撒手,直到老韩带着亲兵把九哥押进偏殿才松劲。钉子尖在掌心戳出血印子,倒比这满屋子的孝布看着喜庆。

当上南平王头个月,我把保实派去守夷陵。临行前夜他摸进我寝殿,腰带里别着把镶宝石的匕首:\"十弟,八哥给你赔个不是。\"我靠在榻上吃蜜饯,让老韩把匕首收进库房:\"八哥,夷陵的柑橘该熟了,记得给我捎两筐。\"他走时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咯吱响,像踩碎谁的骨头。

赵匡胤的使臣来得勤,回回都带着新花样。有次送来对玉麒麟,说是贺我继位。我当着使臣面把玉麒麟摔了,碎玉碴子溅到使臣袍角上:\"替我谢过陛下,就说这玉太脆,不如我们荆南的硬石头。\"转头让工匠把碎玉磨成棋子,跟三哥留下的那盘残局摆在一块。

开宝二年春汛来得凶,长江水漫上江堤。我在城头站了整宿,看百姓抱着门板往高处逃。工部尚书李茂才缩着脖子劝:\"王爷,该祭河神了。\"我扯过他的乌纱帽扔进江里:\"你他妈给河神当点心吧!\"连夜调北营兵去扛沙包,天亮时老韩拎着李茂才的尸首回来——说是失足落水。

最让我头疼的是南唐李煜。那书呆子三天两头送酸诗来,有回夹着张美人图。我在朝会上把画轴抖开,满殿老臣臊得直咳嗽。\"瞧瞧,\"我用画轴敲保绪的脑袋,\"人家知道咱们缺歌舞伎呢。\"隔日就派使臣回赠十车《孙子兵法》,特意叮嘱要用红绸子扎书匣。

八月十五家宴,保寅敬酒时手抖得洒了半杯。我按住他肩膀:\"五哥,听说你新纳的妾室会唱《折杨柳》?\"他喉结滚了滚,哑着嗓子唱了整宿。散席时我往他怀里塞了个金酒壶:\"五哥的嗓子比当年教我的先生强多了。\"后来听说他回去就哑了,大夫说是急火攻了喉。

要说我这辈子最险的一关,还得是开宝四年那事。赵匡胤要打南汉,圣旨上明说借粮二十万石。我蹲在粮仓顶上啃烧饼,看蚂蚁在麻袋缝里钻来钻去。\"老韩,\"我把饼渣子撒下去,\"你说这些蚂蚁像不像那帮节度使?\"老韩独眼里闪着光:\"王爷,北营的弟兄们等着呢。\"

第二天早朝,我把户部账簿摔在龙案上:\"诸位大人猜猜,咱们粮仓里的耗子一年吃多少?\"保绪刚要开口,我掰着指头数:\"去年吃空三个仓,今年开春又啃了五个——\"话锋突然一转,\"所以这二十万石粮,得请诸位大人从自家地窖里凑。\"满殿静得能听见保绅的假牙打颤。

那夜王府后院跪满了送粮的官轿,我坐在屋顶上看他们搬箱子。老韩拎着酒壶爬上来:\"王爷,宋军那边...\"我灌了口酒:\"让保寅押粮去,给他配三百老弱残兵。\"酒劲上来时,恍惚看见爹在云头上冲我摇头。

粮队出发那天,我在城门口给保寅整了整衣领:\"五哥,这趟差办好了,回来给你修祠堂。\"他笑得比哭难看,马鞍下头露出半截匕首柄。我转头吩咐老韩:\"派两队轻骑跟着,过洞庭湖就把船凿了。\"后来听说粮船沉了十八艘,保寅抱着块木板漂到岳州,让渔民当成水鬼打了一顿。

赵匡胤的斥候来得比我想的快。那红脸将军闯进殿时,我正给三哥的牌位擦灰。\"高王爷好手段!\"他拳头攥得铠甲哗啦响。我慢悠悠插上三炷香:\"回去告诉赵匡胤,我高家祖传败家,他要不嫌晦气,我把江陵城烧了给他助兴?\"将军摔门走时,我往香炉里扔了颗南海珍珠——保绅去年进贡的,说是能镇邪。

腊月里接到密报,说保实在夷陵招兵买马。我批折子批到三更,顺手在折子上画了只王八。第二天早朝,我当着百官的面问保实:\"八哥,夷陵的柑橘甜不甜?\"他扑通跪倒时撞翻了香炉,我伸手去扶,顺势把画王八的折子塞进他袖袋。散朝后他托病回了封地,听说连夜烧了半库房兵器。

开宝五年生辰那夜,我在荷花池边喂鱼。老韩突然拽我往假山后躲,三支弩箭钉在刚才站的地方。刺客捆上来时,我认出是保绪府上的马夫。\"大哥最近腿脚不好,\"我拿鱼食逗那汉子,\"是你没伺候好?\"刺客咬舌自尽那刻,池子里的锦鲤突然翻起肚皮——鱼食罐里掺了孔雀胆。

转天我拎着食盒去探病,保绪躺在榻上装咳。我舀了勺粥吹凉:\"大哥,这是用刺客骨头熬的汤,滋阴。\"他呛得满脸通红,我拍着他背笑:\"慢点喝,后厨还炖着一锅呢。\"临走时在他枕下塞了把匕首,刀柄上刻着\"保勖赠\"。听说他当夜就悬梁了,绳子还是用我赏的黄绫裁的。

眼瞅着兄弟们一个个折了,我倒觉得寂寞。有回喝醉了,拉着老韩下棋,硬把卒子当车使。老韩独眼通红:\"王爷,当年先王教棋时...\"我掀了棋盘笑骂:\"你个老货,卒子过了河就是车,这道理还要我教?\"笑着笑着突然哽住,想起十九岁那年在墙角数的蚂蚁,如今还剩几只?

南唐灭亡的消息传来那日,我在城头摆了桌酒。李煜那首\"春花秋月何时了\"顺着江风飘过来,我摔了酒杯骂:\"酸!真他娘酸!\"保绅哆嗦着要给我擦袍子,我揪住他衣领:\"二哥,当年你给我下毒那事...\"他瘫在地上尿了裤子,我松开手大笑:\"逗你呢!那毒是我下的!\"

赵匡胤的最后一封诏书送到时,我正在给三哥扫墓。黄绫子被雨水打湿,字迹晕成团团墨渍。\"...念尔年迈,特许入京荣养...\"我拿诏书点了烟,看灰烬飘进香炉。\"老韩,\"我踢了踢脚边空酒坛,\"你说汴梁的蛐蛐罐,装得下江陵的土吗?\"

回宫路上经过城南赌坊,当年抓赵主簿的地方如今改成绸缎庄。我下轿摸了匹红绸,掌柜的跪着不敢抬头。\"这颜色喜庆,\"我把红绸扔给老韩,\"回头给我裁件寿衣。\"轿子起驾时,听见掌柜的跟伙计嘀咕:\"这位爷跟老王爷真是一个模子...\"我闭着眼笑了,江陵城的风里都是父王剥的核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