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满怀期待地阐述完争取电厂项目的想法后,听到他那句轻飘飘的 “研究研究”,心瞬间凉了半截。我明白,这简单的四个字背后,藏着他内心的犹豫和不太乐意。
修建电厂,绝非易事。这应当是基础设施建设中难度最高、工程最杂的项目之一,需要先精心完成地下初步可研性报告和可行性报告。这两份报告,是整个项目的基石,每一个数据、每一个分析都必须精准无误。之后,还得跨越重重关卡,获得计委、环保、国土等多部门的专项批复。这些批复,是项目前行的通行证,缺一不可。最后,再怀揣着所有资料,向省级部门进行申报。按照正常流程,这一系列操作下来,通常需要 3 到 5 年的漫长时光。
在这个过程中,表面上看,项目最终落在哪里,是由国家宏观层面决定。但实际上,地方政府的行政协调能力起着关键作用,就像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推动着项目的走向。行政协调能力强的地区,凭借着出色的沟通与周旋,往往能将项目收入囊中;而能力弱的地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收获成果,自己却只能分得一点微薄的利益。毕竟,从不同角度看,无论把电厂建在哪里,都能找到看似充足的理由。所以,在实施立项之前,争取立项成了前期最重要的工作。只有获得上级部门的支持,才有可能在这场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争取到电厂项目。这和争取水库、铁路、公路项目一样,资源有限,若不主动去协调、去沟通、去争取,就只能与发展机遇失之交臂。而东洪的李泰峰,和张叔相比,就差在了争取上。
看着臧登峰副市长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我在心中暗自思索。我清楚,他并非对我个人有意见,而是作为副市长,这个名额分配的权力,绝对不是谁轻易打个招呼或者说几句好话就能改变的,重大项目绝非儿戏。而理由不充分吗,作为领导拒绝的理由俯拾皆是。
臧登峰副市长看我态度诚恳,继续道“朝阳啊,你也是一把手,手上也是有分配权和决定权的,市委市政府这次把电厂的工作全权委托给我,我就要负起责任啊,需要全盘考虑电厂的选址,既要保证能源供应的便利,又要兼顾对周边环境的影响;还要评估项目的经济适用性,确保投入能带来相应的回报;更要考虑项目对周边电网的影响,保障电力系统的稳定运行。”说完之后,登峰副市长这才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之后,忙道:“我就不安排给你倒水了,一会我马上要走。”
我知道,登峰副市长说的这些理由,随便哪一个都能成为拒绝平安县建设电厂。
然而,我是和友福,文静一起到上海跑过项目的,那种滋味比现在难受多了,事关大局自然不会被领导几句搪塞的话就给推了, 这是关乎东洪县未来的大事,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要全力以赴。
我面带微笑,语气诚恳地说道:“登峰市长,今天您要去调研,我也不会过多耽误您的时间。您看这样行不行,晚上咱们一起吃个饭,我和郑红旗书记,还有香梅书记,上次没聆听到您的指示,我一直后后悔,好不容易有那么一次跟您汇报工作的机会,但是永林市长到我们县里检查工作,所以就没来得及给您做专题汇报。”
提到郑红旗书记,臧登峰副市长的神情明显缓和了许多。郑红旗曾是他的老下属,也是从计委系统走出去的干部,两人之间感情深厚。而且,郑红旗已经被省委组织部确定为副市长的考察人选,而且郑红旗年轻,以后的发展不可限量。
臧登峰副市长思索片刻,应该是晚上确实没有其他额外安排,便点头说道:“可以吧,这次红旗的事情,是应该祝贺他一下,这样吧,你安排人和我的秘书对接,考察完之后,我直接过去。”
我心中一喜,继续说道:“市长,晚上还有香梅书记的爱人,东投集团的方建勇老总。”
说起方建勇,臧登峰对他颇为熟悉。在东投集团,他和齐永林相处融洽。方建勇有着一定的关系背景,虽然方信已经退休,但方信和钟书记关系不错,他在东投集团里对齐永林十分敬重。因为在东投集团的几个领导中,方建勇的人品有口皆碑。我深知,就算是身居高位的领导,也不喜欢品性差的下属,大家都更愿意与真诚的人交往,臧登峰副市长自然也不例外。
臧登峰道:“小方嘛,没问题,大家都是熟人了,你来安排吧。”
正说着,秘书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走到门口。臧登峰副市长缓缓站起身,秘书十分自然地拿起他的笔记本。臧登峰副市长随口问道:“材料都准备好了吧?”
秘书立刻回答:“市长,都准备好了,关于棉纺厂的基本情况,还有讲话稿。”
臧登峰副市长接过材料,就翻看了起来,看了几分钟后,就自言自语道:“也是伸手就要啊!”
紧接着,就将一份材料放在了桌子上,拿起了另外一份材料,眉头微皱又翻看了起来,说道:“讲话稿看着写得高度不错,但是在没有经过调查之前,这篇讲话稿不一定符合棉纺厂的实际情况。我看是有些脱离群众了,这么大的厂,有两三千名工人,我看讲话稿保守了一些,这个时候在关键问题上,不能回避,更不能说模棱两可的正确的废话,小郑啊,这点要记住,做指示,要清晰准确,不然下面的干部不知道怎么执行啊,起不到惊醒的效果。”
说完,臧登峰副市长将目光转向我,问道:“朝阳县长,你说说像棉纺厂这种情况,在你们县里是怎么处理的?”
我对棉纺厂的情况早有了解,红旗书记的爱人柳如红就在棉纺厂,它如今经营陷入困境,职工工资已经不能按时发放。作为市里面支柱产业之一,也是东原规模最大的国有企业之一,它的稳定不仅关系到众多职工的生计,在市政府那里也是备受关注的焦点。我沉思片刻,认真说道:“登峰市长,依我看,棉纺厂现在最主要的问题还是要找销路。现在国有企业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库存积压,竞争加大,一旦销路出了问题,生产就会受到影响,一旦无法生产,就更谈不上稳定了。”
臧登峰副市长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在腰带位置紧了紧,又扶了扶自己圆圆的肚子,感慨道:“是在基层抓过一线工作的,一下就说到了关键。韩长平和杨伯涛他们的方案,明显本末倒置了,他们先求稳定,再求发展,这是错误的,只有先发展才能实现稳定。我现在都搞不明白,杨伯涛他们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把钱投到客运业务上,还投给龙腾集团,这不是胡闹嘛!”
臧登峰副市长随意抱怨了两句,这时秘书已经收拾妥当。我心中一动,暗自盘算。市棉纺厂作为东洪市棉纺行业的龙头,在整个省内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能跟着臧登峰副市长去棉纺厂学习考察一番,说不定能拉近与他的关系,这对争取电厂项目或许会有帮助。
我连忙说道:“登峰副市长,冒昧说一句,市棉纺厂是全市纺织业的龙头,也是市里面的第一大国有企业。我们东洪县的国有企业规模小、档次低、效益差,我们一直想去大型国有企业学习经验,今天下午正好有时间,不知道方不方便跟着您去学习学习?”
臧登峰副市长听完,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毕竟,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去一家国有企业视察,从常规来看,确实有些不太合适。但我没有放弃,继续恳切地说道:“市长,您平时日理万机,我们很少有机会听到您的指示,您就给我们这次学习的机会嘛,我们也能近距离感受一下市长是如何处理生产中的具体问题的。”
臧登峰副市长笑着说道:“朝阳同志还是善于学习、乐于学习啊。那好吧,正好我也想听一听基层同志对解决国有企业面临难题的看法。”
下楼后,杨伯君看到我和臧登峰,快步走了过来。他主动上前,双手垂在身旁,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臧市长。”
臧登峰副市长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我见状,立刻介绍道:“臧市长,这位是我们县政府办公室负责工作的主任韩俊。” 对于一个县政府主持工作的办公室副主任,臧登峰副市长并没有太多关注,但还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臧登峰副市长上车后,谢白山把车开了过来。我随即吩咐道:“跟着臧市长,咱们一起去调研。”
谢白山马上回应:“市政府的驾驶员开车都很野啊,你们这次可是抓稳了。”说话间,就是一脚油门,汽车瞬时就有了推背感,一声轰鸣,就出了市委大院的大门。
我望着车窗外,不禁叹了口气,说道:“电厂的事不好办呀,市里面不同意,我们也没办法走立项程序,只能死缠烂打了。”
随即,我把晚上要吃饭的事告诉了韩俊。韩俊熟练地拿出机密通信簿,开始联系人员确定位置,他那有条不紊的样子,一切都显得轻车熟路,尽在掌握之中。
汽车沿着城区道路疾驰而去。很快,我们就出了城,进入了光明区北部的工业集中区。这里,是整个东原企业最为密集、规模最大的区域。道路两旁,国有企业一家接着一家,机械厂、卷烟厂、食品厂…… 林立的厂房,轰鸣的机器声,构成了一幅壮观的工业画卷。
两辆汽车继续前行,很快就驶过第一棉纺厂前坑洼的水泥路。抬头望去,棉纺厂上方 “第一棉纺厂” 的牌子锈迹斑斑,在秋风中微微晃动,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市计划委员会主任韩长平、厂长杨伯涛、以及其他几个有关单位的干部都已经在现场等待。
我急忙提醒谢白山:“不要抢风头,和前车保持距离,等领导下车后,我们再过去。” 谢白山心领神会,轻轻踩了刹车。
看着臧登峰副市长已经与市棉纺厂厂长杨伯涛、市计划委员会主任韩长平几个干部开始握手,这时汽车缓缓停下。我和韩俊小步快走过去,只见众人已经簇拥着臧登峰副市长。只听到杨伯涛满脸笑容地说道:“可把您盼来了,大家盼了您半年了。臧市长,我给您介绍,这是我们厂班子的领导……。” 随即,他开始逐一介绍陪同人员。
臧登峰副市长身材微胖,穿着笔挺的西装,一副领导模样,主动与众人一一握手,举手投足间,尽显领导气质。
介绍完领导干部后,臧登峰副市长看向我,说道:“今天,我还给你们请了一位年轻的专家,东洪县县长朝阳同志,今天他也参与调研。”
我和杨伯涛平日里开会、学习时偶尔会遇到,彼此十分熟悉。虽然棉纺厂不如往日辉煌了,但杨伯涛是经历过辉煌的人,见过大世面自然多了份淡定与从容,一个县长还不足以让杨伯涛太过热情。
客套了两句后,便开始了今天的调研行程。众人一起走进了纺织车间,一股混合着棉絮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目之所及,都是忙碌运转的纺织机器,女工们在机器旁有条不紊地操作着,她们熟练的动作,专注的神情,展现出了工人的勤劳与坚韧。棉絮像雪花般飘浮在灯管下面,在昏暗的灯光下,形成了一片朦胧的白色云雾。
杨伯涛眉头紧锁,无奈地说道:“现在原棉配额砍了一半,之前苏联的订单也黄了,现在只能靠生产纯条纹线维持。”
臧登峰副市长在众人簇拥下来到细纱机旁,韩长平指着机器问道:“杨厂长,这些纺织机还是 50 年代的产品吧?”
杨伯涛苦笑着回答:“臧市长、韩主任,您也是老行家了。现在我们陷入困境,就是因为购买机器设备。我们购置了一批精梳机,又增购了自动络筒机,投入巨大,但是现在出口减少,全国今年棉布产能过剩,供大于求,导致库存积压,现在没办法啊,停产了企业就停摆了,不停产也是边生产边积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