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呼吸税暴动(1 / 2)

空气不再是空气。它成了一种商品,一种负担,一种时时刻刻悬在脖颈上的绞索。在“全球资源优化集团”(GRo)统治下的非洲新港市,每一次吸气,每一次呼气,都被冰冷的传感器捕捉,被庞大的中央算法精确计量,然后转化为账户上跳动的数字——通常是负的。城市上空巨大的通风管道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巨兽的呼吸,而地面上的人们,则在这无形的桎梏中,艰难地维持着一种名为“标准”的生命节奏。

林野踏进GRo“生命体征优化与资源贡献”管理部的大门,一股消毒水和焦虑汗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巨大的环形大厅里,数百块屏幕闪烁着幽蓝的光,上面跳动着无数个人的头像、名字和一串串实时刷新的数据:心率、血压、体温,以及最核心、最刺眼的——呼吸频率(次\/分)。低沉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像垂死蚊蝇的嗡鸣,每一次响起,都伴随着某个屏幕上代表个人账户的数字猛地一跳,减少一截。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一个穿着廉价仿制西装、脸色蜡黄的男人正被两个面无表情、制服笔挺的GRo保安架着往外拖。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大厅中央一块最大的屏幕,那上面显示着他的信息:基托·马坦博。呼吸频次:24次\/分。处罚:30信用点(欠费累积)。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哀求,最终只化作喉咙里压抑的呜咽。

“24次!”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穿透了背景噪音。一个穿着剪裁考究的GRo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管理员,正指着基托被拖走的背影,对着他面前几个噤若寒蝉的工人训斥,“看看!完美的标准值!这证明了什么?证明我们的‘标准生命节奏’模型是科学的!是神圣的!24次每分钟,这是经过最优计算的生命与资源贡献平衡点!低于它,效率低下,浪费氧气配额;高于它,就是贪婪!就是对社会资源的超额掠夺!基托先生用他的‘标准’,为你们所有人上了一课!要精准!要控制!要服从算法的指引!”

林野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24次。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143.5 ÷ 6 ≈ 23.916。多么“科学”的计算!将一场淹没家园、夺走生命的洪水的真实刻度,除以一个随意选定的“6”,就变成了判定一个人呼吸是否“贪婪”的冰冷神谕!基托那张绝望的脸,与老巴图抱着妻子残破旧衣的脸,在眼前重叠。殖民,从未停止,只是换上了更精致、更致命的面具——一张由数据和算法编织的、吸食生命气息的面具。

他被带到一个狭小的隔间,门上贴着“钢轨探伤项目协调员 - 林野”。隔间里只有一张金属桌,一把硬椅,一台闪着幽光的终端屏幕。屏幕上自动登录了他的信息,旁边是一条新通知:“鉴于您过往的工程经验(备注:含争议性事件),现委任为非洲新港市铁路系统钢轨探伤团队临时协调员。首要任务:培训本地基础人员掌握初级探伤流程。目标:提升效率,降低GRo铁路维护成本。相关技术资料库权限已开放。”

林野的目光扫过冰冷的屏幕,掠过那个刺眼的“争议性事件”备注,最终停留在“培训本地基础人员”几个字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掠过他的眼底。他沉默地坐下,点开了那个标注着“核心探伤伤损类型库”的图标。屏幕上瞬间弹出详细得令人发指的图文资料:

核伤 (Shelling): 钢轨头部内部产生的裂纹,初期肉眼难辨,如同隐藏的毒瘤。图片展示着超声波探伤仪屏幕上出现的“单拱”或“双拱”回波图形,那是内部撕裂的尖叫。危害评级:极高。后果:断轨。

波磨伤 (corrugation): 轨头顶面出现的波浪形磨损,如同被无形巨锉周期性打磨。图片上是触目惊心的、间距规则的凹陷。危害评级:高。后果:剧烈振动,加速车辆部件疲劳,噪音污染。

剥离伤 (Spalling): 轨头表面金属成片剥落,留下坑洼不平的创面。图片特写如同月球表面。危害评级:中高。后果:车轮撞击噪音增大,影响平稳,加速恶化。

擦伤 (battery): 车轮打滑或制动时在轨面造成的局部高温灼伤和塑性变形。图片显示轨面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犁过。危害评级:中。后果:应力集中点,易诱发核伤。

裂纹 (crack): 各种原因导致的轨头、轨腰或轨底开裂,形态各异。图片展示着显微镜下如同黑色闪电般延伸的死亡纹路。危害评级:依位置和深度而定。后果:灾难性断裂的前奏。

每一种伤损,都对应着清晰的检测手法:超声波探头的耦合剂涂抹角度,涡流检测仪的频率选择,磁粉探伤时磁悬液的喷洒技巧…精确,冰冷,如同GRo呼吸水系统的翻版。林野的目光在“核伤”和“裂纹”的图片上停留了很久。那隐藏在内部的、致命的缺陷,那最终导致崩裂的脆弱纹路…像极了这座城市,像极了这吸食呼吸的庞大机器。

林野负责的“钢轨探伤基础技能培训班”被安排在GRo工业区边缘一个巨大的、充满铁锈和机油味的废弃维修车间里。高大的屋顶下,回响着远处港口吊机的轰鸣和通风管道的嘶嘶声。三十名被GRo“征募”来的非洲年轻人局促地站着,穿着破旧但浆洗过的衣服,眼神里混合着茫然、对新技能的渴望,以及一丝深藏的被驱使的疲惫。他们就是林野需要“培训”的“本地基础人员”。

空气里GRo无所不在的呼吸监测传感器发出微弱的、高频的蜂鸣。一个瘦高的青年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紧张。他胸前的简易工牌立刻震动起来,发出“嘀嘀”的警告声。旁边的GRo监工,一个同样穿着制服、表情麻木的本地人,立刻冷冰冰地开口:“编号K-7,呼吸频次瞬时超标。警告一次。累积三次,扣当日基础氧分。”

青年的脸瞬间涨红,又迅速变得苍白,他死死咬住嘴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胸腔,试图将那不听话的气息压下去。其他学员的眼神更加黯淡,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仿佛连喘气都成了一种需要反复练习、稍有不慎就会招致惩罚的危险动作。

林野站在一堆蒙尘的钢轨样品和几台笨重的旧式超声波探伤仪旁,看着这一幕。他拿起一根半米长的短轨,轨头侧面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纹和剥落坑洼。他没有立刻讲解探伤仪,而是走到那个刚刚被警告的青年面前,把沉重的钢轨塞到他手里。

“拿着,K-7。感觉一下它的重量。”林野的声音不高,但在压抑的车间里很清晰。青年有些愕然,下意识地接住冰冷的钢铁,手臂被压得一沉。

“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林野指着轨面上一条深黑色的裂纹,“是载重太大?是材料疲劳?还是铺设在弯道,日复一日承受着扭曲的力?”他的手指沿着裂纹的走向滑动,粗糙的指尖感受着金属断裂的粗糙边缘。

学员们有些懵懂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个新来的协调员为什么不讲仪器操作,却问这个。

林野抬起头,目光扫过所有人:“探伤,不只是找出这些伤。更要问,这些伤是怎么来的?谁施加的力?什么样的‘标准’运行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就像你们的呼吸。24次每分钟,这个‘标准’,是怎么来的?它施加在你们身上,让你们连喘气都要小心翼翼,这又是什么痕迹?”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通风管的嘶嘶声和传感器那令人心悸的微弱蜂鸣。那个监工皱起了眉头,刚要开口呵斥,林野却猛地转身,走向那台布满灰尘的超声波探伤仪。他粗暴地打开电源,拿起耦合剂罐子,挤出黏糊糊的液体,胡乱地涂抹在一个布满波磨伤的轨面上,然后将探头重重地压上去!

“看!”他指着屏幕上瞬间跳跃出来的、杂乱无章的高波峰,“这就是伤!波磨伤!每一个高峰,都是车轮碾压的尖叫,是金属被强行磨掉的痛苦!仪器能捕捉它,因为它就在表面!在明处!”他猛地将探头移开,又重重按在另一段看起来相对完好的钢轨上,屏幕上却只有低矮平缓的基线。

“这里呢?”林野的声音提高,“看起来光滑!符合‘标准’!但里面呢?”他猛地调高了探伤仪的增益!嗡的一声,屏幕的基线被拉高,背景噪音变大。林野的手极其稳定地移动着探头,眼神锐利如鹰隼。突然,在某个位置,一个细小的、尖锐的“草状回波”在杂乱的背景中猛地跳了出来!它不高,却异常清晰和突兀!

“核伤!”林野的声音如同炸雷,“藏在里面!藏在金属的深处!最致命的伤,往往藏在最符合‘标准’的外表之下!仪器要调高灵敏度,要用心去看,去听!否则,它就在那里,等着哪天火车压过…轰!”他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势。

学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屏幕上那代表内部死亡的“草状波”震撼了,忘记了呼吸的警告,眼神死死盯着屏幕。那个监工也一时忘了阻止。

林野放下探头,任由耦合剂滴落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他转过身,面对着三十双被点燃了某种火焰的眼睛,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钢铁般的重量:“记住这种感觉。记住寻找隐藏在深处的伤。无论是对钢轨,还是对…别的。”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目光扫过车间角落那个闪烁的呼吸传感器,意思不言而喻。

下课了。学员们沉默地离开车间,但他们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一些,眼神不再只是茫然。那个叫基托的工人,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门口阴影里,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不再是完全的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孤注一掷的火焰。他远远地看着林野,看着车间里那些冰冷的钢轨和仪器,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深夜,贫民窟的窝棚在远处GRo灯塔的冷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浑浊的空气中,GRo呼吸传感器的红点像毒蛇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闪烁。林野靠在一截废弃的水泥管上,借着微弱的月光,在膝盖上摊开一张粗糙的草纸。纸上画着人体的腿部骨骼简图,大腿骨(股骨)与小腿骨(胫骨)的连接处被重点标注——膝关节。

他闭着眼,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膝上,缓慢地屈伸着。肌肉的拉伸,韧带的紧绷,关节面微妙的滑动…每一次微小的角度变化,都通过触觉清晰地反馈到大脑。他全神贯注,像在聆听骨骼内部的低语。渐渐地,一个精确的角度感在脑海中建立起来。他拿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片,小心翼翼地在草图的膝关节位置刻下一条短线,旁边标注:≈ 38°。

这个角度,源于一个疯狂的念头。24次呼吸是枷锁,是基托被惩罚的“标准”。而38%——那个曾将雨量误差转化为洪水灾难、最终摧毁了Gmd“神谕”的数字——能否再次成为打破枷锁的钥匙?143.5 ÷ 6 ≈ 23.916 ≈ 24。那么,24 * (1 + 38%) ≈ 33.12。但林野要的不是33,他要一个更决绝、更具破坏力的数字——38。一个让GRo那套精密吸血的系统彻底过载、崩坏的频率!

如何让一群疲惫不堪、时刻被监视的工人,在需要的时候,精准地将自己的呼吸频率从被压制的20次左右,瞬间提升到38次每分钟?这需要一种无声的、刻入身体本能的信号。林野想到了腿骨的角度。屈膝38度。一个看似平常的动作,行走、蹲下都可能自然达到,但在特定的时刻,它可以是一个启动开关。

他把目光投向黑暗中基托家摇摇欲坠的棚屋。基托是个石匠,有一双稳定而灵巧的手,也有着最刻骨的仇恨。他是传递这把钥匙的最佳人选。林野将那张画着腿骨和38度角的草纸,仔细地折好,塞进一个空的生锈铁皮罐头盒里,然后像幽灵一样,无声地滑入更深的阴影,将罐头盒轻轻放在了基托那漏风的破木门边。

第二天,一种隐秘的电流开始在码头工人、矿工、维修车间学徒之间无声地传递。没有文字,没有集会,只有最简短的低语和眼神交流,伴随着一个极其隐蔽的手势——手指快速地在自己的大腿外侧比划一个向下弯曲的动作。偶尔,在GRo监工视线不及的角落,会有人看似随意地蹲下系鞋带,或者弯腰捡拾工具,但在他屈膝的那个瞬间,旁边留意的人会清晰地看到,他的膝盖弯曲角度明显大于平常,接近一个直角——那是38度的视觉标记。

“屈膝,38度,吸气…呼气…快!再快!像铁匠铺的风箱!像被追赶的羚羊!”基托的声音在废弃的下水道交汇处低沉地回荡,带着一种殉道般的狂热。十几个核心的工人蜷缩在潮湿的黑暗中,紧闭双眼,拼命回忆着、感受着那个角度,然后努力地加快胸腔的起伏。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窒息般的痛苦和心脏狂跳的恐惧,但没有人停下。林野教给他们的超声波探伤知识,那“调高增益”寻找内部伤痕的比喻,此刻成了他们对抗无形枷锁的精神武器——他们要找到身体里被压抑的力量,哪怕要撕裂自己。

“记住那感觉!骨头的感觉!就是它!”基托嘶哑地低吼,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

时机在压抑中酝酿。GRo宣布了一项“氧气纯度升级维护费”,变相再次大幅提升了呼吸税的征收额度,如同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又砸下一记重锤。新港市上空弥漫的绝望,浓得化不开,带着铁锈和汗水的腥咸。

三天后,GRo中央生命体征监控大厅。

巨大的环形屏幕墙如同冰冷的蓝色海洋,数万个代表工人的光点在其中沉浮,旁边实时跳动着他们的呼吸数据。管理员们穿着笔挺的制服,像操纵提线木偶般在操作台前移动,偶尔瞥一眼屏幕,眼神淡漠。低沉的系统运行嗡鸣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

范德林(他竟从Gmd的废墟中爬出,摇身一变成了GRo非洲区生命体征监控主管)端着一杯无咖啡因的合成咖啡,站在总控台前。他瘦了些,眼角的皱纹更深,但那种基于数据的掌控感似乎更强烈了。他满意地看着屏幕上绝大多数光点旁稳定在18-24次\/分的绿色数字,如同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秩序,源于精准的控制。”他对着身边的下属说道,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矜持,“生命体征,是最基础的资源变量。将其约束在最优区间,是文明管理的基石。看,”他指向屏幕,“波动率低于0.5%,多么完美的驯服…”

话音未落。

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按下了某个开关。

不是一处,不是十处,而是数百个、数千个分布在不同区域、代表着不同工种的光点,其旁标注的呼吸频率数值,如同被注入狂暴的电流,在极短的时间内——几乎是在同一个心跳的间隙——猛地向上蹿升!

25…28…30…35…数值像失控的火箭,疯狂地向上突破!

整个大厅的系统运行嗡鸣声骤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刺耳的、代表“异常生理活动”的警报声不再是此起彼伏,而是汇成一片铺天盖地的、震耳欲聋的恐怖音浪!尖锐的红色闪光如同狂暴的脉冲,瞬间淹没了整个环形屏幕墙!将管理员们惨白的脸映得如同地狱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