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同天河的闸门崩塌,狂泻在K20+185弯道上。那不是雨水,是某种粘稠、冰冷、带着铁锈血腥气的黑色瀑布。赤道雨季的夜,浓稠得能把人的呼吸都糊住。林野单膝跪在浸饱了水的碴石路基上,碎石棱角隔着薄薄一层工装裤狠狠楔进皮肉里,冰冷刺骨。可真正占据他全部感知的,是面前这两条闪烁着诡异暗红色微光的钢轨。
空气明明已被这场冰冷的暴雨打得近乎冻结,鼻腔里满是湿土和腐烂植物混合的冷腥味。可眼前的钢轨,却在厚重的雨帘中升腾着袅袅扭曲的热雾——就像刚从炼钢炉里拖出来的炽热钢坯。雨点砸在轨面上,没有清脆的声响,只有被瞬间蒸发汽化的、嘶哑绝望的“嗤——”声,化作一缕缕带着浓重血腥和铁锈气味的白烟向上逃窜。
两条本该严丝合缝的钢轨接头处,那道为了预留热胀冷缩余地的缝隙,此刻在林野几乎被水汽糊住的手电筒光柱下,如同大地裂开的一道流着熔岩的伤口。暗红色的微光,正是从这深不见底的缝隙内部透出来的,不祥而诡异。
“野哥!”恩科西蹲在他侧后方,一手死死抓住湿滑的轨枕固定身体,另一只手撑着粗糙缝制的防水布,勉强为林野护住一小片测量区域。他的声音被狂暴的雨声撕扯得变了形,惊怒地指向不远处的铁轨旁,“看!刚留下的!”
强光撕开雨幕,聚焦在钢轨旁边的路基上。一双粗糙的、边缘已经磨得发白变形的廉价劳保鞋赫然印在那里,印痕极深。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印痕周边的湿土明显翻起,形成两圈扭曲的挣扎弧线——像一个踩进烧红烙铁的人留下的痛苦印记。空气里,雨水都冲刷不掉的,是蛋白质烧焦后的恶臭!源头,正是那两道沉默燃烧的钢轨!
“巴卡…”林野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个沉默结实、有着一双矿工遗传敏锐眼光的汉子,晚饭时分就一瘸一拐地被搀扶着离开的,“他负责这一段…收工前清道……” 冷汗混着雨水从他额角滑落。
“妈的!”旁边同样跪在泥水里检查的另一位老测量工赵工啐了一口,吐出的却是冰凉的雨水,“这鬼东西烫成这个样子!‘智盾’那个天杀的玩意儿,还在绿油油地报告‘轨温正常,列车可提速’?!这帮混蛋的心比这钢轨还要热!”他愤怒地点着自己腕上一个同样闪烁着冰冷绿光的智能手环。这是“智盾AI安全监测系统”的工人端,此刻它投射出的悬浮虚拟光幕清晰地闪烁着:[K20+185,轨温监测: 42°c —— 安全阈值内,通行条件优。]
冰冷的数字和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形成了最荒诞的讽刺!林野腮帮咬得咯吱作响。他从沉重的防水工具包里猛地抽出那根被摩挲得微微发亮的钢制道尺,金属冰冷的触感此刻竟成了唯一的依靠。他将尺身艰难地抵进那道流淌着暗红微光的缝隙。
“嗤——!”
一股更浓烈的青白烟雾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腾起!直冲林野面门!握尺的双手掌心,如同被上千根烧红的钢针同时狠狠刺穿!一股难以想象的高温透过薄薄的手套,像毒蛇般狠狠噬咬他的皮肉!他闷哼一声,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巨大的痛苦让他眼前猛地一黑,几乎脱手松开尺子。
“野哥!”恩科西惊叫着想要去扶他。
“别碰!”林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扭曲颤抖,带着一种近乎狂怒的暴戾。他死死咬着牙关,腮帮的肌肉虬结,额角和脖颈上的青筋如濒死的蚯蚓般猛烈搏动!不能松手!读数!他必须死死稳住道尺,稳住自己!这是证据!是最直接的物证!
冰冷的雨水疯狂冲刷着他滚烫疼痛的手掌、脸庞、颈项,却丝毫无法冷却那掌心深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灼烧剧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薄薄的线手套正在熔化!皮肤正在被那超乎常理的热量一寸寸煎烤!他的膝盖在湿滑冰冷的石碴上越陷越深,冰冷的雨水顺着衣领灌进去,冰寒刺骨,与掌心那地狱般的灼热形成极其恐怖的冰火地狱!
道尺尾端细密的刻度,在他拼尽全力保持稳定、几乎因剧痛而模糊的视线中艰难聚焦。刻度线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对准那道灼热的裂缝:
12.2mm!
这个数字像一柄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林野的太阳穴上!远远!远远超过了热胀冷缩应有的合理区间!在如此冰冷暴雨的冲刷下,轨道竟还在持续膨胀?!这根本是物理的规则在此地彻底崩坏了!
“读数…多少?”恩科西焦急地嘶喊。
“十…二!…”林野的声音如同破旧风箱的摩擦。剧痛和荒谬感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将道尺抽出裂缝!尺身离开缝隙的瞬间,发出如同撕开皮肉般的粘腻声响,尺身暴露在雨水的部分迅速冷却,呈现出诡异的温度界限——靠近缝的那端还在滋滋作响发出暗红微光!
他脱掉那只几乎被焊在尺柄上的手套。手掌暴露在冰冷雨夜空气中的瞬间,剧痛不但没有缓解,反而瞬间爆炸!借着恩科西举着的手电强光,林野看到自己紧握尺杆的整个掌心!手掌心正中央,赫然是一个扭曲、边缘焦黑的巨大水泡!在手套被高温熔化粘滞并最后撕掉的过程中,这水泡已经彻底破溃!滚烫的脓血混着黄色的组织液,正从溃烂的伤口里肆无忌惮地涌出来!伤口深处灼热的剧痛如同通红的铁钩在神经里搅动,而那暴露在冰冷雨中的触感,又如同被千万根冰针反复穿刺!
水泡破溃溢出的脓液,带着粉白色的肌肉组织,带着血的粘腻,带着一种生命组织被强行煮熟摧毁的、极其残忍的气息。
林野的眼角剧烈抽动着,不是因为剧痛,是因为这无法理解的、发生在钢铁规则上的、弥漫在空气里的、被某种无形力量扭曲的诅咒!殖民时代用枪炮和死亡掠夺矿藏、压榨奴隶的黑影,似乎又透过这冰冷数字的虚假和钢轨灼热血肉的残酷,再次降临在这片土地上!那场大崩塌的血腥味还未散尽,新的、更加隐秘、更加阴毒诅咒就已经缠绕上了冰冷的钢轨,开始啃噬建设者的血肉生命!
这根本就是一条铺在工人们尸体上的血轨!而此刻,这条血轨正在无声地燃烧!
“操他妈的‘安全’!”恩科西同样看到了林野掌心那触目惊心、滋滋作响的伤口。电筒光束剧烈地晃动,那是他全身在因愤怒而发抖!他猛地将自己的袖口挽起,不顾一切地将他肌肉虬结、肤色如黑夜般的小臂狠狠压向旁边另一条看起来同样“炙烤”着的轨面——这是最直接的、用血肉去验证!
“恩科西!不要——!”林野嘶吼着伸手去拽!
晚了。
“嗤——!”
一模一样的青烟带着皮肉焦臭味瞬间腾起!恩科西古铜色的小臂皮肤接触到轨面的地方,肉眼可见地发出烤肉时才有的细微滋滋声响!他触电般猛地抽回手臂,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强光下,一道边缘清晰焦黑、内里泛着惨白水肿的、手掌宽的灼烫烙印清晰地出现在他臂弯处!雨水浇在上面,如同伤口撒盐,升腾起的白烟让他整条手臂都剧烈颤抖起来。
谎言彻底被血肉揭穿!眼前冒着热气的钢轨根本不是普通的钢铁结构!它们是致命的!是会灼烧靠近血肉的毒蛇!那个散发着幽幽绿光的“智盾”,那个宣称轨道处于安全温度区间,甚至可以放心提高列车运行速度的所谓AI系统,是彻头彻尾的、包裹着科技外衣的谋杀!
“找到巴卡!”林野的声音因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他把那只剧痛流脓的手死死捂在冰冷湿透的工装前襟上,用身体和残存的衣服压迫着那滚烫刺骨的伤口,另一只稍好的手奋力撑起身体。膝盖在泥泞的石碴路基上又冷又痛,几乎直不起腰来。恩科西手臂上的烙印同样恐怖,但他咬紧牙关,一把搀扶住趔趄的林野。
两人如同两只在滔天洪水和致命烈焰中挣扎的困兽,互相搀扶着,踩着湿滑粘腻的石碴,顶着冰冷如同钢针的暴雨,踉踉跄跄奔向后方的工棚区。雨水冲刷着他们新添的伤口,每一滴都像是冰冷的刀片刮过裸露的神经末梢。
巴卡的床铺在工棚最阴暗潮湿的角落。油灯摇曳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蜷缩的身影。那个沉默坚硬的汉子,此刻像被煮熟的虾米,痛苦地卷曲在发霉的草席上,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浑浊压抑的呜咽。湿透的裤腿被草草撕开,强行扒拉到膝盖下方。
老工长老赵跪在床边,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块沾满了脓血的脏布,试图去触碰,却又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根本不敢接触伤口!
在昏黄跳动的油灯下,林野和恩科西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
巴卡两只脚踝上方,勒着鞋帮的位置,各自环着一道深可见骨的焦黑色沟状伤口!那不是简单的烫伤!是仿佛被烧红的铸铁环狠狠烙上去后,再活生生剜掉了一层皮肉的痕迹!伤口最深处裸露出来的已经不再是鲜红的血肉,而是黄白色的筋膜和肌腱!边缘的皮肤被高温灼烧得碳化卷起,狰狞地裂开着,如同怪物的口器!更加恶毒的是,那被高温瞬间杀死的肌肉组织和皮肤坏死后,竟还在“新鲜”地、持续不断地涌涌流淌出黄绿色的、夹杂着组织碎屑的粘稠脓液!
雨水无法洗去的恶臭和一股奇异的、蛋白质彻底坏死腐败的腥甜,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这根本不是雨水加汗水能引起的寻常溃烂,这是某种来自高温灼烫后、又被复杂厌氧菌乘虚而入深度腐蚀感染后的恐怖景象!巴卡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引来伤口更加狰狞的撕扯,流出更多脓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