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密告者(1 / 2)

背叛,从不总是用刀开始的。它常常披着关心的外衣,用温言软语走近你,轻轻地,慢慢地,在你以为可以松口气的那一瞬,才缓缓亮出那只藏着毒的手。

它不会让你一眼看出它的锋芒,它会蹲在你脚边,像条温顺的狗,舔你的伤口,陪你说话,甚至在你生病的时候递水递药。直到有一天,你正要起身,它却咬断了你的脚筋——你才知道,那从来不是忠诚,而是伺机而动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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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了。”老六没回头,只是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那声音不高,像是随口嘟囔,又像是故意压着气息讲给身后的人听。他蹲在台钳旁,手里一把小钢锉在磨轮毂齿,金属屑一粒粒飞起,黏在他黑得像锅底的工作服上。

我正趴在修配台上,调整一支老式铆钉枪的弹簧回弹机构。那是我早年用过的型号,一种现在已经停产的老设备,只有内行才知道它结构上的几个隐蔽死角。我本打算趁中午没人的时候,把它修好备用。

“什么事?”我问,心没完全提起来,声音却自动压低了半调。

“前天你修的那把‘废钳子’,被人丢在电检组角落里。”他顿了顿,“钳口里夹着半张图纸。”

我一下子停了手,目光从弹簧移到工具箱上。那只钳子我记得,是两天前修的,钳把裂开,我临时焊了个补缝。当时没注意,顺手把画好的那张夜巡盲区图塞进了钳把缝里,打算回头取出来烧掉,结果临时被叫去调机器,就耽误了。

“那张图,是不是……”我还没说完,老六已经点头。

“是你画的那张——厂区东围栏后面的红外死角图。”他说得很慢,像是每个字都用锉刀蹭出来的。

我整个人微微一僵,一股冷意从后脊柱一直窜到后脑勺。

“现在在哪?”

“被巡检头捡到了,送去斌叔办公室了。”老六把锉刀放下,拍拍膝盖,“说是有人‘疑似蓄意规避监控’,他们已经备案了。”

我低声骂了句脏话,嘴唇干得几乎要裂开。

这图纸我画得极隐蔽,用的是中性笔描线,图框是手绘,没有任何数字编号,纸张是旧厂用记录本上的撕页,连纸色都和常规档案不一样。那是一份只打算“用一次就烧掉”的东西,却还是被人“无意中”送去了该去的地方。

“你觉得是谁干的?”我问。

老六低头开始重新装钳子,一边擦汗一边说:

“修配组就咱俩,我没动过那钳子。剩下的,就是那些来蹭烟、借工具、打听闲话的人。”

我没吭声,但心里已经浮现出几张模糊但熟悉的脸。

有个新来的少年工,名字叫阿进。瘦,个子不高,眼神总是飘着,说话也不多,可总在我工位附近绕。说是来帮老六修工具,实则一上午能干的事他拖三天,三天能干的他干一个小时,然后一根接一根蹭我的烟。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下班他还在我工台前晃悠,走的时候那把钳子被他碰倒在地。我当时只以为他手脚不利索,没太放在心上。

现在想来,他是在“试水”——探口风、探手感,试试我那口袋里到底有没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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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他是厂里安排的?”我压着声音问。

老六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像堆起来的旧铁网:

“不一定。有可能是那种‘半真半假’的密告者。”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确实听见了点什么,但他也真怕。怕自己也被卷进去。于是第一时间跑去‘主动报告’,换个清白身份,保条命。”

我咬着牙,脑中像堵了一块石头。

老六说得对。

这厂子里,密告的很多都不是“坏人”,而是怕事的人。他们不是主动出卖你,而是被动交出你。就像是一只陷进火里的耗子,连你这根“同样在烧”的木棍都能咬一口,只为逃生。

“厂里动作快不快?”我问。

老六把老虎钳夹在工台边,敲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动作不快,但味不对。”他看了我一眼,“他们没第一时间动你,也没让你去谈话。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在‘钓鱼’。”

“对。他们想看你接下来做什么——有没有‘上线’,有没有‘组织’,有没有‘连带者’。”

我点了点头,喉咙干得像吞了煤灰。

他们不急,是因为他们想要的不是一条鱼,而是一串。

要我慌,要我自乱阵脚,要我去找人,要我去“联络”。这样,他们就能顺藤摸瓜,抓个“团伙”出来。

他们想要的,从来不是“清理一个人”,而是“证明一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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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没回宿舍。

我去了厂北边的一处废弃送风井,那是老厂留下来的残构,锈铁墙已经塌了一面,地上是碎玻璃和硬结的石灰块。我就坐在那堆钢渣边上,一夜没动。

天黑后风很冷,我蜷着身体,一边想,一边一根接一根抽着烟。

我在想: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是不是我不该把老六、许洪亮,甚至阿昌都卷进这个局里?

我已经是“黑名单”上挂号的人,继续顶风走,只会一个个把身边人拖下水。

但我能停下吗?

那一页页图纸,那一条条名单,那些藏在铁盒里、藏在烟盒夹层、藏在废弃灯罩里的资料……不是凭空出来的。那是一个个“死去的人”,在我耳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我不把他们记下来,不把他们写下去,他们就真的像动物一样,死得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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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回到修配组。

老六没说话,只递给我一张折纸,白纸旧得像是茶叶水泡过,边角还有油渍。

我打开一看,纸上只有几个字:

“他们找我谈话了。”

我抬头望着他:“怎么说?”

“说我跟你走得太近,提醒我别自毁前程。”

我心头一紧:“你怎么回答的?”

老六笑了,那种笑像是下班后的工人窝在烟雾里说段子,不是轻松,而是太久没得选,干脆懒得装。

“我说,我老了,耳朵不好,听不清了。”

我本想笑,但笑不出来。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个厂子不是靠铁门锁住的。

是靠“恐惧”编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