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老六的眼睛(1 / 2)

人有两只眼睛,一只是用来看世界的,另一只,是用来看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的。

老六的第一只眼睛早已看破了这厂,而第二只……他藏了很久,直到那天,才让我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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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忏悔台”下来后,厂方表面上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再罚我。但我知道,这不是宽恕,而是“看你还能闹多久”。

他们调我去锈铁车间最东端的“边角工作岗”——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只标着“修配小组”。

那里其实不修什么机器,就是专门处理那些坏掉又不值更换的工人工具:歪把扳手、掉头锤、锈蚀的铆钉枪……像是在修补一个早就被世界遗弃的角落。

而这个地方的唯一“老员工”,就是老六。

他就像一块嵌在锈铁堆里的砖,面无表情,手法精准,像工厂机器的一部分。

我来的第一天,他递给我一把磨坏的螺丝刀和一块布,不解释,不打招呼。

我蹲下接过,开始干活。

我们俩谁都没说话,但我知道,他已经默许我“进了他那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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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配小组没有监管,没人巡查,甚至监控也只有一只断画的老头探头,这意味着什么——可以自由说话。

三天后,老六忽然递给我一个旧饭盒。

打开里面,是十多张手绘图:厂区通道、宿舍分布、电闸布线、警卫巡逻线路、地下管井流向……每张图上都附有编号和红色备注。

“你画的?”

“不是。”他蹲在对面,点了一支烟,“是他们画的。”

“他们?”

“逃过一次,又被抓回来的。”

我沉默了一下,问:“都还活着?”

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一个不剩。”

我握紧拳:“那你还留着这些做什么?”

他抬起眼,第一次直视我,那眼神像锈刀划过冰:“我不能救他们,但我能让别人死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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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不是普通工人。

他曾是南境技术学校的焊接讲师,因举报校内“黑中介牵线卖人”被反咬,失踪三年。三年后,他出现在这厂,成了一名“技术工”,再后来——被“处分”两次,分配至“修配小组”,一蹲七年。

这七年,他见证了整整三轮“逃跑潮”:2017年、2019年、2022年。

每次逃跑潮后,都会有人神秘失踪,有人“自动离职”,也有人从此变哑、变傻、变疯。

他不逃了。但他开始做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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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得那个女的吧?小翠。”他说。

我点头。

“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之前有个男的,叫沈飞,机组技术员。也是跳楼。三楼阳台,头先下,落在主管车上。”

“厂里赔了3000块给他家,还要家属签一份‘保密协议’,不许提起死亡细节。”

“我当时在配件组,见过那张协议。”

“上面说,他‘因患有精神类疾病,自行选择跳楼’。”

我忍不住骂:“他们真是……狗都不如。”

老六盯着我:“这厂不是狗,是狼窝。你要活,就得先学会不被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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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我正式成为“修配角落”的另一名记录员。

我们白天干活,晚上轮流在锈铁箱里写档案。老六用一只破打印机纸箱藏资料,我则负责画图、记口供、补路线。

我们将每个死者、疯者、失踪者的资料,用编号整理,附上时间、地点、现场见闻和厂方说法。

这,就是我们的“死亡手册”。

是替所有被抹去的人,写下的“存在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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