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下来,像一块破旧又沉重的黑布,遮住了整个新北城。
城市的边缘陷入昏暗与沉寂,霓虹灯早已熄灭,工地的钢筋横陈在半空中,像死去巨兽的肋骨,孤零零地撑着。南郊的这片破仓库,远离主干道,就像是这座城市被遗弃的角落,不属于任何繁华,也不属于任何希望。
我坐在仓库门口,背靠着生锈的卷帘门,怀里抱着那本已经翻烂了的笔记本。
指尖夹着烟,火星一明一暗,在夜色中忽隐忽现,像极了我心头那些快要熄灭的执念,一阵风吹来,火星颤了一下,却没有熄灭,就像我自己,摇摇欲坠,却还死撑着没倒。
风很凉,卷着远处垃圾堆的腐味、泥土味、还有一丝模糊不清的青草气息。那青草的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夏天里刚下过雨的山脚,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命运,只知道满山跑,只知道天很高,草很绿,活着就是一件热腾腾的事情。
可现在,四周静得可怕,连流浪狗的叫声也仿佛消失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静静地待着了。
静得像一口井,里面埋着我过去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念头,也埋着我所有的热血与信仰,只剩井口上方这一点月光,照不亮什么,只是提醒我——夜,真的来了。
小疯蹲在我旁边,手里捧着个破手机,神神叨叨地翻着什么。他身上的外套开了线,袖子里漏出些许灰色的棉絮,像是被岁月啃咬过的残布。他低着头,嘴里嘟囔着,像念咒,也像是自言自语。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我:“哥……要不要看看?”
我懒得搭理他。太累了。不是身体上的累,是那种连呼吸都觉得沉重的累。
可他声音里那点藏不住的哀求,让我终于转头。
手机屏幕在夜色里发着微弱的光。
上面,是一个朋友圈动态。
林若瑶的。
背景是一张模糊的照片。一座机场,玻璃幕墙下,成排的登机口灯光次第亮着;一个纤细的背影,背着黑色双肩包,走在灯影交错的人群里,孤单又坚定。
她的背影有点瘦,比我印象中更轻盈些,像是把那些从前的沉重都卸下了。她走得不快,却很稳,一步一脚印地离开这个城市,也离开我。
配文很短,只有六个字:
——“再见,新北。”
我盯着那张照片,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是有人在耳边狠狠敲了一记重锤。
烟从指尖掉落,烫到了裤腿,我却浑然不觉。
心脏像被人一把捏紧,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走了。
真的走了。
没有告别,没有通知,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字,只是一句“再见”,就把我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执念,一刀斩断。
我缓慢地接过小疯的手机,指尖摩挲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背影,像想要穿过这层冷冰冰的玻璃,把她拽回来。
可终究,什么也拽不回来。
她早就不属于这个城市了。
也早就不属于我了。
我低头苦笑,喉咙里有股腥甜味顶了上来,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咽下的那一瞬,我突然明白,这股血腥不是因为她离开,而是我终于不得不接受,我终其一生追逐的,不是她,而是一个永远不肯面对的自己。
小疯在旁边喃喃道:“哥……你不是说,等你混好了,就去找她吗?怎么……还没来得及呢?”
我闭上眼,指尖缓缓滑过屏幕上的那行字。
再见,新北。
不是再见某个人,不是再见某段过往。
而是连这座城,也彻底说了再见。
我忽然想起五年前,那场大雪。
林若瑶在庙门前,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笑着对我挥手。那雪很大,落在她的肩上、发梢上,却融不化。她站在雪里,就像是一幅水墨画中的人物,干净、安静,却又遥不可及。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我够努力,够坚持,总有一天,我可以站在她身边,骄傲地告诉她:
——你看,我也能配得上你。
可现在呢?
我什么都没做到。
连一声像样的道别,都没来得及给她。
我把手机还给小疯,声音低哑得不像话:“以后别再给我看她的东西了。”
小疯怔了一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像个孩子似的,低头把手机收回兜里。他其实明白的,只是不愿说破。我们都一样,把太多话烂在肚子里,最后只能靠一根烟,一瓶酒,或者一场沉默来度过。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仰头望着夜空。
天很黑,云压得很低,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我忽然笑了,笑得苦涩又嘲讽。
这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
是你在这里,我在这里,却已经注定再也见不到了。
我摸出笔记本,蹲在地上,借着仓库昏黄的灯光,缓缓写下:
“她走的路,我连影子都赶不上。”
“我拼了命想留在原地,可原地,早就不属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