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一口枯井,死气沉沉,深不见底。
新北市西城区,灰巷——
一条连导航都懒得标注的老街,在城市版图上像一块被遗忘的伤疤,藏在高楼背后,残败而倔强地存在着。
这里没有霓虹,没有热闹的便利店,没有穿梭的夜巴士。只有寂静,阴冷,和风中若有若无的陈年霉味。
破碎的路灯把光线切成碎片,地面坑洼积水,反射出斑驳的橙黄色光斑,仿佛在诉说着过去的光亮是如何碎裂。墙壁上的涂鸦已经褪色,模糊不清,像是被时间反复碾压的记忆残片,连轮廓都快辨不出。半边老楼的墙角已经坍塌,砖石裸露,风一吹就掉下几颗碎屑,像脆弱的骨头被风化到最后一丝抗拒。
风从巷子深处刮过,带着腥湿的冷意,也裹着无法言说的旧味,像是多年未清的地窖突然被打开。
我拎着一罐啤酒,站在巷口,仰头望着夜空。
一颗星都没有。天幕黑得像泼墨,又沉又厚。
和我记忆里的那晚,一模一样。
**
五年前,我第一次偷偷跟着林若瑶来到这条灰巷。
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罐可乐,走路的时候鞋子在地面咯哒咯哒响,像是在奏一首青春的节拍。
那时候的她,笑容很明亮,眼神也很亮,好像相信这个世界不会伤害她,也相信我不会辜负她。
那天,她靠在墙角,夕阳落在她肩头,影子拉得很长。她望着前方,若有所思地说:
“等你变好了,我会在这里等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像风里的花瓣一样没有重量,却偏偏沉入了我的心底,无法抹去。
当时我什么都不懂。以为“等你变好”只是一个少女的温柔幻想;以为时间和努力可以修补一切;以为那个笑着等我的人,会永远在那里。
现在回头看,才明白那是一个多么残忍的承诺——她是以为我真的可以“变好”,而我……只是个在烂泥里挣扎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站直。
**
我踩着湿滑的地砖,一步一步走进巷子深处。
巷子其实很短,走不了几十步就到了尽头,一堵断墙把路死死封住,像是城市里故意留下的一个盲点,任谁走进来也找不到出口。
那块墙,当年林若瑶在上面画过一颗小小的心形,用的是一块粉色的蜡笔,颜色淡淡的,却在我记忆里格外鲜明。她还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字:
“净空。”
我伸手,摸了摸墙。
墙皮早已剥落,灰白干裂,指尖一触即碎,仿佛连这座城市都在拒绝记住我们曾经短暂的温情。
那颗心,已经风化成一片模糊的灰白,只剩一个轮廓,像在诉说一个已经被时间抹平的故事。
**
我靠着墙蹲下来,打开啤酒。
咔哒一声,气泡猛地冲出,喷洒在掌心,湿漉漉的,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我抬头,看着这片什么都没有的夜空,仰头灌了一大口。
苦涩的液体像刀子一样划过喉咙,胃里顿时一阵绞痛,像是肠子都在哀鸣。
但我没皱眉。
比起心疼,肉体的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比起林若瑶站在原地等了五年,而我却用尽五年背道而驰——这点胃痛,太轻了,轻得像笑话。
**
“林若瑶。”
我低声唤了一声。
声音轻得像梦话,在风里飘散开去,仿佛一粒灰尘,在这灰巷里随风无踪。
**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
我掏出来一看,是庄婧。
未接来电,七个。
短信一条:
【你真的要走吗?不带任何人吗?】
我盯着那条短信,盯了很久很久。指尖在屏幕上犹豫良久,最后轻轻一滑——删除。
没有回复。
也不再需要回复。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条非走不可的路。而我的这条路,从来都只容我一个人走。
**
时间一点一点往后推移。
凌晨一点。两点。三点。
灰巷依旧冷冷清清。风吹过时,会带起角落里一堆湿纸和烟头,那些碎屑在风中打着旋,像死去的回忆又被翻出来,重新扎入心头。
我抱着膝盖,靠在断墙边,啤酒罐空了一个又一个,滚落在地面,叮叮咚咚,像是来自地底的丧钟。
头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
但我强撑着,不让自己闭眼。
我怕,一闭眼,就会梦见她。梦见那个十五岁笑着说“我会等你”的她,梦见她的手拂过我脸颊,最后又一点点从我指缝里滑走。
就像五年前,那个少年也曾固执地站在这里,等着一个注定不会回头的人。
**
突然,一阵微风拂过。
我猛地抬头。
墙角,多了一行新写的粉笔字。
白色的粉笔,在灰黑色的墙皮上,格外刺眼。
歪歪斜斜的字迹,像是一个急切赶来的孩子,在仓促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写着:
“我不想等了。”
短短六个字,像一把钝刀,慢慢切开了我的胸膛。没有血,但疼得无法呼吸。
**
我撑着地站起来,踉跄着走到那行字前,伸手去摸。
指尖扫过粉笔的碎末。
是真的。
不是幻觉。
我咧嘴,露出一个又冷又涩的笑。
**
“对不起啊。”
我低声说,“我来晚了。”
每个字都带着风,被吹散在这个灰败的夜里,像一个迟来的忏悔者,把自己献给一场早已结束的审判。
**
风越刮越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我坐回原地,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臂弯里。
让风抽打我,让冷意一点点渗入骨缝。
我像一个犯人,在这片夜色里接受惩罚。无声的,持续的,没有期限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