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赵未曦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琴弦,却意外地稳当。“你们,以前是怎么对我的?”
李栖野叼着没点燃的烟,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认真,像在鼓皮上敲出最重的一击。
父亲离开时,手腕上的铆钉手链刮到帐篷支架,留下道浅红的印子。赵未曦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卖袜子的摊位后,才发现自己攥着的工资条已经湿透——不知何时,姚峙暄把装冰水的矿泉水瓶放在了她手底下,水珠顺着瓶身流进招财猫的裂缝,叮叮咚咚,像谁在悄悄弹奏一首无声的歌。
夜市打烊后,三人挤在帐篷里分烤冷面。姚峙暄把剩下的铆钉撒在空啤酒瓶里,摇晃时发出星星落地的声响;李栖野用打火机烤着变形的鼓槌,火苗照亮她腕骨处的旧疤——那是初中时替同学打架留下的;赵未曦翻着手机里的住院缴费单照片,突然发现金额数字被姚峙暄画的小骷髅头挡住了两位,像在说“没什么大不了”。
“明天去废品站收旧音箱吧!”姚峙暄突然指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灯,“穿皮靴的姐姐说,隔壁街的摇滚酒吧在招暖场乐队,只要我们带着会冒火星的乐器——”李栖野突然用鼓槌敲了下她的脑袋:“先把你缝纫机的电钱补上,房东刚才来催租了。”
帐篷顶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响,她把琴弦绕在招财猫的脖子上,生锈的金属和瓷片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远处传来环卫车的引擎声,姚峙暄已经趴在贝斯盒上睡着了,口水滴在贴满贴纸的琴身上;李栖野对着手机屏幕发呆,锁屏还是那张旋转木马的照片,只是被姚峙暄用荧光笔添了三个举着乐器的小人。
赵未曦关掉帐篷里的小灯,任由夜市的霓虹光透过塑料布,在伙伴们脸上投下变幻的色彩。她想起白天父亲说“玩音乐没有未来”时,李栖野敲着铁皮桶打出的节奏,姚峙暄把断弦做成的项链,还有自己弹错和弦时,整个地下通道的回音却意外和谐——原来未来不是某个固定的地方,而是她们此刻正在走的、坑坑洼洼却闪着铆钉光芒的路。
水管又开始滴水,这次落在姚峙暄的贝斯包上。李栖野骂了句脏话,起身用便利店送的塑料袋接水,姚峙暄在睡梦中嘟囔:“把水滴声编进新曲子里……就叫《出租屋的雨鼓》……”赵未曦笑了笑,摸了摸吉他上的小蓝花——它在每一个跑调的夜晚,在每一道生锈的琴弦上,开成了她们自己的春天。
夜市的灯光次第熄灭,只有她们的帐篷还亮着手机闪光灯。李栖野把鼓槌放在招财猫旁边,姚峙暄的贝斯横在折叠床上,赵未曦的吉他靠在漏水的墙角。水滴进塑料袋的声音,混着远处便利店的关门声,像极了她们练习过无数次的、永远走调却坚定的节拍。明天还要去超市上早班,还要和管理员讨价还价,还要在破音箱上画新的涂鸦,但此刻,她们挤在漏风的帐篷里,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突然觉得,所谓的狂想,从来都不需要被谁认可。
夜市摊位的铁皮顶棚在暴雨里敲出密集的鼓点,赵未曦用便利店广告纸折成漏斗接漏,指甲缝里还卡着给母亲绣蓝花手帕时留下的线头——那是她昨晚在住院部走廊偷绣的,母亲却把帕子扔进床头柜,说“别让你爸看见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姚峙暄正把贝斯弦缠在生锈的音箱旋钮上,突然听见李栖野在摊位外骂娘:“操!管理员说再吵就断我们的缝纫机电源!”
她顶着湿透的皮衣冲进来,亮片在雨水里像碎掉的星星:“隔壁卖中老年服饰的婆娘说我们带坏她闺女,你妈也在投诉单上按了红手印。”塑料水桶“咣当”砸在地上,惊得姚峙暄手一抖,贝斯弦在音箱上刮出刺啦声响。赵未曦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今早给母亲送粥时,看见她枕头底下藏着父亲打印的《会计资格证报考指南》,扉页用蓝笔圈着“25岁前必须成家”。
“怕什么!”姚峙暄突然从缝纫机上扯下块印着卡通图案的被单,那是她从废品站捡的儿童被套,“我们改玩无声摇滚!用荧光棒敲鼓,口型对贝斯——”她对着空气乱拨琴弦,马尾辫甩得水珠四溅,“观众靠看我们甩头猜旋律,酷毙了!”李栖野却抄起漏勺接雨水,叮叮当当敲在搪瓷盆上:“不如把你妈塞给你的毛线织成消音套,套在镲片上敲,保证比她织的毛衣还闷。”
赵未曦盯着摊位角落的积水,倒影里姚峙暄画的乐队LoGo在晃动——三个小人手拉手,中间那个的贝斯弦被画成了母亲常用的会计凭证装订线。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母亲发来三张照片:空荡荡的餐桌、她曾睡过的锁着的房间、还有父亲摔碎在地上的,她去年送的吉他拨片手链。“你爸说,”母亲的短信跟着照片发来,“再不回家,就当没生过你。”
“来试新曲子!”李栖野突然把鼓槌塞进赵未曦手里,鼓槌上还缠着她母亲织的、没打完的毛线袖口,“用漏雨的节奏当鼓点,姚峙暄的贝斯弹《算你狠》的和弦——”她重重敲向接满雨水的水桶,水花溅在赵未曦围裙上,冲淡了母亲绣在上面的“贤淑”二字,“这次我们唱《床位上的流星》改摇滚版,把‘出租屋的天窗’改成‘他妈的天花板’。”
傍晚客流渐起时,穿西装的男人影再次笼罩摊位。赵未曦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父亲,他皮鞋上的红砖墙灰和上周堵在超市后门时一模一样。“你妈今天拔了留置针,”父亲的声音像块冻硬的馒头,“说要回家给你蒸枣糕,前提是你现在跟我走。”姚峙暄突然举起贝斯,琴弦在路灯下闪着冷光:“叔叔,您知道枣糕烤焦的味道像什么吗?像您办公室的复印机油墨!”
李栖野的鼓槌悬在水桶上方,烟头在雨帘里明明灭灭:“未曦昨晚在医院守了您老婆整宿,您倒好,把她的吉他谱塞进了碎纸机。”赵未曦看见父亲的手指动了动,那是他每次撒谎前的习惯——母亲根本没拔针,床头柜上的枣糕是护工阿姨送的,她亲眼看见父亲把撕碎的谱纸冲进了病房的马桶。
“我不回去。”赵未曦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雨声,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她摸出母亲塞在她口袋里的、绣着小蓝花的平安符,线头在雨水里松散开来,“你们要当没生过我,那就当吧。”父亲的脸在霓虹灯下青一阵白一阵,最终转身时,西装后摆蹭到了摊位支架上的铆钉,扯出道长长的口子——和他撕碎她的未来时,一模一样的裂痕。
暴雨在夜市打烊前停了,三人挤在漏风的帐篷里分冷掉的烤冷面。姚峙暄把捡来的儿童被套剪成演出服,边角料做成了贝斯背带;李栖野用父亲扯破的西装布料擦鼓皮,烟头烫出的焦斑像极了他脸上的怒容;赵未曦盯着手机里母亲新发来的消息,只有六个字:“你爸把蓝花窗帘烧了。”
她摸了摸吉他琴颈内侧的小蓝花,那是姚峙暄用马克笔新描的,比记忆中母亲绣的更浓烈。帐篷顶的水滴落进搪瓷盆,敲出不规则的节拍,姚峙暄突然指着积水里的倒影笑:“看!我们的LoGo漂在水上,像不像三个床位拼成的诺亚方舟?”李栖野弹飞烟头,火星溅在她新做的音箱贴纸上——那是用母亲的会计账本改的,借贷栏画满了歪扭的音符。
“穿皮靴的姐姐说,”姚峙暄举起手机,屏幕映着朋克女孩的消息,“酒吧老板喜欢我们的‘废墟狂想’风格,让我们下周去试演。”她晃了晃手里的贝斯,琴弦上挂着从母亲毛衣上扯下的毛线球,“我打算给贝斯装个生锈的门环当拾音器,敲起来叮当响,像敲碎所有破规矩!”
夜市的灯光次第熄灭,只有她们的帐篷还亮着手机闪光灯。赵未曦的指尖按在琴弦上,感受着李栖野用漏勺敲出的节奏,姚峙暄用毛线球拨弦的闷响。她知道,母亲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蓝花要开在吉他上而不是窗帘上,父亲永远不会懂漏雨的天花板比锁着的房间更自由。但此刻,雨水顺着帐篷缝隙滴在她手背上,混着伙伴们的呼吸声,织成一张比任何血缘都更牢固的网——网中央,三个床位拼成的星星正在发亮,那是她们亲手缝补的、属于自己的星空。
李栖野突然用鼓槌敲了敲她的肩膀,递来半支没淋湿的烟:“别发呆了,明天还要去医院拿你妈剩下的毛线,给镲片织件朋克风外套。”姚峙暄在睡梦中嘟囔着“把烧窗帘的味道写进歌词”,手却摸索着给赵未曦盖上捡来的儿童被单,卡通小熊在月光下咧着嘴笑。
赵未曦望着帐篷外的路灯,光线下的雨丝像无数根琴弦。她轻轻拨弄生锈的钢线,跑调的音符混着远处便利店的关门声,在秋夜里荡开。这一次,她没有想起母亲的蓝花窗帘,也没有想起父亲的碎纸机,只有伙伴们的节奏在血管里跳动——那是比任何家庭都更温暖的节拍,是她们在床位与摊位之间,用伤痕与梦想谱成的、永不终结的狂想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