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在烈日下织成密网。
哥舒衔月站在辕门处擦拭弯刀,刀面倒映着远处升起的狼烟。汗珠顺着银甲沟壑滑落,在沙地上砸出深色印记。
“王妃!”穆翊的喊声穿透热浪,黑甲将军策马穿过校场,马蹄掀起的尘土里裹着铁锈味,“主上要见您。”
中军帐内,冰鉴里镇着的青梅已经渗出紫红汁液。
乙弗循背对帐门站在沙盘前,玉冠上的金蝉纹饰被阳光刺出尖利棱角,听到脚步声时她转过身,看见王妃逆光的身影镶着金边。
八年前北奚王庭初见,这女子也是这样站在烈日下,银甲折射的光斑刺痛了她的眼。
“崔序在青要关布了三道防线”,她指尖划过沙盘上的木制关隘,护甲磕碰声清脆如碎玉,“这是要把我们困死在怀宣道”。
哥舒衔月握住她悬在空中的手,甲胄相撞的瞬间,两人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灼烫。
三日前元江沉船的焦木还在下游漂荡,此刻沙盘上的青要关却已插满代表南燕军的赤旗。
“烟霞古道的斥候回来了”,她将羊皮地图铺在冰鉴上,“沅川确实有密使往崔序营中送过木匣。”
帐内冰鉴腾起白雾,乙弗循捏碎掌中松子,油脂染亮指节:”崔序不是鲁莽之人。”她望向东南方隐约的山峦轮廓,“能让书生弃守转攻的,唯有圣旨。”
乙弗循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她想起年少时在沅川宫城见过的崔序——那年春祭宴上,博陵崔氏的嫡子穿着月白襕袍立于丹墀,腰间玉带在日光下流转如银河。而此刻沙盘上的崔序,已化作青要关外绵延十里的拒马桩。
“让崔序看看真正的王旗”,她抓起案上金乌纹的令箭,护甲刮过青铜兵符发出刺耳声响,“即刻升帐。”
当玄色金乌大纛在怀州城外展开时,元江对岸的南燕军阵中响起急促的鼓点。
崔序勒马立于青要关隘口,看着江面上漂浮的卫军战船残骸,灵敏的嗅觉捕捉着元江大捷后始终未曾消散的血腥气。
“大都督!”副将指着对岸新升起的旌旗,“是卫王亲临!”
崔序的视线穿过蒸腾的江雾。
三年前他在广陵城头见过相似的场景——北燕重骑踏破春申渡口时,血色残阳里也飘着这样的玄色旌旗。但此刻烈日下的金乌纹章格外刺目,让他想起沅川宫宴上惊鸿一瞥的少女。那个蜷缩在兰陵萧氏贵女身后的平凉郡主,与此刻战车上银甲玉冠的身影重叠,竟让他握缰的手渗出汗来。
“擂鼓!”他猛地挥动令旗。
青要关隘口顿时涌出赤色浪潮,南燕军的楯车在烈日下泛着青铜冷光。
当第一支箭矢划破江面时,他看见卫军战阵中跃出熟悉的身影。
穆翊的黑甲在日光下宛如淬火,他策马冲在最前,长槊挑飞南燕楯车的瞬间,崔序仿佛看见十二年前殿试放榜时的自己——也是这般孤注一掷地冲进命运的漩涡。
“大都督当心!”亲卫的惊呼被箭雨淹没。
崔序的文武袍被流矢撕裂,露出内里银丝软甲。
崔序看见那玄色身影弯弓搭箭,动作如当年校场比试般优雅,只是这次弦上搭着三支铁箭。
第一箭射断南军令旗。
第二箭钉入他脚下尘沙。
第三箭带着帛书掠过耳际,展开的素绢上墨迹未干:“君读圣贤书,可知民字几画?”
“崔以贤。”清朗嗓音穿透江风,“还记得御史台东墙那株被雷劈焦的老槐吗?”乙弗循抬手指向对岸某处,“当年你说‘雷霆不击无罪木’,如今可还作数?”
崔序喉头一紧。
那日暴雨中的对话骤然涌入脑海,他握令旗的手微微发颤,偶然瞥见卫军阵中飘起的北奚战旗——金线绣的苍鹰正对着南燕龙旗龇牙。
战鼓声骤起时,江面卷起腥风,崔序终于看清战车上的乙弗循——玄铁战甲折射着血色日光,金乌纹章在护心镜上振翅欲飞。
“崔以贤!”穆翊的吼声震得耳膜生疼,“看看你身后的沅川城!”
崔序的令旗僵在半空。
他当然知道沅川城中正在发生什么——当他在前线用南燕儿郎的尸骨堆砌功勋时,那位深宫里的陛下正用朱笔在奏折上勾画新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