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弗巍看见崔蘅踉跄半步,老相国扶住案角的手背上,老年斑在日光下泛着青灰。
“崔序……”皇帝摩挲着镇纸上的龙纹,指尖触到某处凹凸——那是十年前崔序离京时,在勤政殿阶前磕头留下的裂痕。他记得那日细雨绵绵,博陵崔氏的族老们在宫门外跪成一片,而他的老师立在檐下,背影笔直如松。
“不可!”崔蘅的嘶喊混着玉珠撞击声,“崔序当年在御史台……”
“当年他不过在相府门前下马,向老师问了个安!”郭桓靴底碾碎一颗玉珠,“御史台问对迟到半柱香,就被参了个‘懈怠渎职’!”
他从袖中掏出卷宗摔在御案,泛黄的纸页散落如秋叶,“广陵十年七遭北燕劫掠,哪次不是崔刺史率百姓死守城门?”
乙弗巍捡起页纸。
正则元年秋,崔序率衙役百姓三百人守城三日,箭尽粮绝时拆了刺史府梁木当滚石。朱批的“知道了”三字还是他亲笔所书,如今看来竟比刀剑更伤人。
蝉鸣声猛然拔高,尖锐得似要刺破耳膜。
崔蘅望着满地玉珠,忽想起崔序离京那日也是这般酷暑。博陵崔氏的马车在朱雀大街被孩童掷泥,车帘掀开时,他看见那个总爱穿月白襕衫的年轻人脊背挺得笔直。
“准奏。”
乙弗巍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皇帝的手指在崔序名讳上反复摩挲,朱砂御笔迟迟落不下去,“加封……定北大都督。”
“老臣……领旨。”
崔蘅叩首时,官帽上残余的锦绦垂落在地。他数十年不曾这样认真端详御书房的青砖,那些蜿蜒的纹路竟像极了淮河水系图,若是阇襄夫人当真放水淹营……
“陛下”,崔蘅仍未起身,“老臣恳请陛下,追封萧凝,给兰陵萧氏一个交代。”
暴雨拍打着琉璃瓦,水幕中隐约传来丧钟声。
乙弗巍望着老师匍匐的背影,恍然惊觉那袭紫袍早已褪成灰白。
“老师……”乙弗巍在叹息里背过身去,“罢了,追封萧凝为城阳君,着兰陵萧氏嫡长子孙世袭罔替。”
雨声渐歇时,三人影子在积水里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郭桓踏着碎玉离去前,徐徐回望御案后的帝王:“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臣殿试时的策论题目?”
乙弗巍怔怔望着他披风上的雨渍,恍惚看见多年前琼林宴上那个锋芒毕露的状元郎。
那时的郭桓指着《山河社稷图》说:“臣愿为陛下铸剑,斩尽天下不臣。”
蝉鸣又起,郭桓已经大步走向殿外,正午的日头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绯色官袍在暑气里翻卷如血旗。
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八百里加急的驿卒滚鞍下马,背旗上“景”字被汗水浸得模糊不清。
乙弗巍手中的朱笔终于落下,在崔序名字上溅开一点猩红,像极了剑南道经霜的枫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