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说孩子会在立秋降生”,萧凝将家书放在积尘的案几上,北奚文字在潮湿中舒展,“她给公主的信里夹着格桑花瓣。”
“她说草原的星空能装下所有遗憾。”
萧凝转身解下披在身上的墨色披风,指尖叩在沾湿的信纸上,“就像这纸上的字……”她低下头,任散落的青丝遮住眼底猩红,“浸了水,便不作数了。”
乙弗循的指尖在碰到信笺时顿了顿。
哥舒衔月教过她识北奚文字,“孩子”二字原是“萨仁图雅”,意为月光。
此刻墨迹晕染处,倒真像一弯残月沉在血泊里。
她将信笺仔细叠成方胜,收进贴近心口的暗囊——那里还躺着哥舒衔月临行前塞给她的护身符,狼牙擦过信纸发出细微的响。
“在景州”,萧凝的指甲掐进掌心,旧疾让指节泛出不祥的青紫,“你也会为她收着淋湿的书信么?”
殿外惊雷炸响,照亮乙弗循骤然绷紧的下颌。
“在景州……”乙弗循刚开口便被萧凝的冷笑冻住。
“你的景州有狼群逡巡的旷野,有哥舒衔月的金刀映雪。”
檐角雨铃撞着夜色叮咚作响,盖住了未尽的话语。
“阿循。”
这个称呼烫得萧凝喉头发苦,“抱抱我……”
萧凝突然软下声调,像儿时发病般蜷缩在阴影里。
乙弗循的婉拒已至喉间,却在触及对方泪眼的瞬间化作叹息,她僵硬地环住这具单薄身躯,惊觉当年能整个裹进大氅的少女,如今瘦得能数清每一节脊骨。
萧凝将脸埋进乙弗循的胸前,王侯锦袍的寒意刺得颧骨生疼:“你听——这里面跳动的,究竟是卫王的心脏,还是当年为我摘梅的少女心窍?”
卫王嗅到萧凝唇间熟悉的苦香,那是兰陵萧氏续命汤的配方:三钱黄连,两片龙脑,佐以无根水熬煮三个时辰。十二岁的夏夜,她曾偷尝过药渣,苦得将满园白梅嚼成了甜浆。
“萧御史。”
乙弗循的称呼像柄淬毒的匕首。
萧凝看见她喉结滚动,将未尽的话语咽成喉间血——就像当年咽下和亲圣旨上的朱砂印。
铜镜突然映出奇异的光景:十四岁的平凉郡主正在给病榻上的少女喂药,三十一岁的卫王却为南燕御史披上战袍。
两个时空的剪影在蛛网间重叠,又被穿堂风吹得支离破碎。
“我爱你。”
三个字混着血腥气烫在甲胄上。
乙弗循感觉心口扭曲收紧,将那句曾在沅川月夜练习过千百次的回应绞成碎片。
哥舒衔月说这三个字时眼睛亮得像草原的篝火,而此刻萧凝的声音,却像篝火燃尽后的余灰。
雨不知何时停了。
乙弗循后退时踩碎了月光,“这伞你留着”,乙弗循将伞柄塞进萧凝掌心时,触到她腕间突起的脉象。
“阿凝,早些休息。”
她望着宫巷尽头浮动的灯火,每个字都像在砂石上磨过,“几日后,还要赶路。”
宫巷尽头传来戍卫换岗的梆子声。
乙弗循踩过积水中的宫灯倒影,每一步都踏碎一片暖黄。
偏殿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乙弗循握紧剑柄向前走,将呜咽声与往事一同抛在身后。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能丈量完整个宫巷,却丈不完十五载春秋里疯长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