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听闻钦差远来,便已在羽丘等候多时。”
“王妃呢?”
卫队长解下水囊浇在滚烫的城砖上,滋起一阵白烟,“已回景州,毕竟中州要地,军政要务,还需王妃统摄。”
萧凝沉默着望向关外古道。
三十匹西域天马踏着黄沙而来,马背上的琉璃盏在烈日下流转七彩光晕。
驼队老商贾用生硬的官话喊着:“景州绸缎换和田美玉——”立刻有农妇捧着新织的越罗上前,腕间银镯叮当,竟是用北燕箭镞熔铸的。
”这些箱笼——”萧凝指尖轻点木箱缝隙里露出的丝绸,忽见一截玄铁锁链从麻布下闪过,“装的真是胡椒与玉石?”
卫队长黢黑的面庞上浮起笑意:“御史明鉴,自大将军重开西域商路,商队往来总要备些防沙匪的物件。”
他靴尖挑起箱角麻布,露出底下捆扎整齐的箭簇,“末将听说,你们这些京中大族子弟,在太学读书,也总得藏柄短剑。”
这话说得暧昧,书童阿檀连忙咳嗽一声。
萧凝却恍若未闻,目光越过层峦叠嶂的天岁山,山脊线在热浪中起伏如伏龙的脊背,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暮春,乙弗循攥着她汗湿的手,在《禹贡》书页上勾画天下九州的模样。
“这些商队……”萧凝转身时,望见古道旁新设的茶寮里坐着抱孩子的妇人,粗陶碗中腾起的热气氤氲了稚童红润的脸,“都从哪里来?”
“伊吾国的香料、龟兹的琉璃、疏勒的玉雕。”
卫队长顿了顿,“还有从沅川北上的绸商——您看那蓝布篷车,载的可是兰陵的云锦?”
萧凝喉头有些哽住。
她看见茶寮老板娘将麦饼掰碎了喂给笼中鹩哥,那鸟儿扑棱着翅膀喊“天下安”,稚童便咯咯笑着把木雕玄鸟塞进母亲掌心。
三十年来,她第一次在长江以北听见百姓的笑声里没有惊惶。
“这青要关……”御史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书童慌忙奉上药盏。
她推开珐琅药瓶,指着关内新设的茶马司衙门:“三年前这里还是尸横遍野,如今竟有稚子坐在箭楼上描红?”
卫队长顺着她手指望去。
残破的望楼里,总角小儿正踮脚在城墙刻字,阳光穿过箭孔落在他歪扭的笔迹上,依稀是个“安”字。
“是此处流民。”武士冷硬的眉眼忽生暖意,“青要关收复后,便有不少来自四方的流民定居于此。”
御史广袖扫过城墙野菊,金黄花粉沾在袖口龙纹刺绣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青要关旧称鬼门崖?北燕军盘踞此地时,曾屠尽关中百姓……”
“末将只知去岁除夕,关内百姓在此放飞千盏孔明灯。”
卫队长解下佩刀平举过顶,刀鞘上赫然刻着:以战止战。
蝉声忽寂。
“走吧。”
御史戴上帷帽,孔雀罗披帛掠过墙头野菊,“莫让卫王久等。”
下关时,她听见茶马司前老农正与西域客商争执。
老者捧着新收的占城稻种,颈间疤痕随怒吼颤动:“这青要关的土养过赫连羽的刀,如今也该养养卫王的稻了!”
萧凝脚步微顿。
书童顺着她目光望去,见残阳如血染红古道,五十轻骑已列阵相迎。
卫队长刀鞘上的刻字在暮色中明明灭灭,恍若乱世烽火里不灭的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