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奚公主今日未着银甲,茜色罗裙衬得腰间狼首弯刀格外醒目。
郭桓刚要行礼,却见她伸手虚扶:“草原人不讲究这些虚礼。倒是大人一路劳顿,该是周都督怠慢了。”
卫王妃的打趣惹得周令齐含笑低眉,又负手而立,寂然不语。
“有劳郭廷尉。”
乙弗循嗓音沙哑如磨刀石,“沅川到此八百里驿道,可还太平?”
卫王浅笑着近旁时,郭桓瞥见她掌心厚茧——那绝非养尊处优的宗室贵胄该有的手。
“陛下听闻卫王大捷,特命本官前来犒军。”
郭桓从侍从手中接过鎏金锦盒时,指尖微微发颤,“还望殿下……”
城头忽起号角,穿云裂石。
周令齐抚掌笑道:“三军已列阵东门,还请廷尉代天子检阅。”
他话音未落,哥舒衔月已解下猩红披风扬手一展,猎猎风声里裹着北奚战歌的余韵。
乙弗循突然收剑入鞘。
剑刃与鞘口相撞的清响惊得梁上燕子振翅,郭桓抬头时正对上她含笑的眼——那眼里哪有半分苦战的疲累,分明是淬了火的星辰。
郭桓跟着众人登上东门时,险些被扑面而来的铁血之气掀个趔趄。
晨雾散尽的旷野上,玄甲军阵如黑云压城,马军端坐马上的身影仿佛一杆刺破苍穹的枪。更远处,弓弩手正在调试新制的弩机,铁器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护城河边的白鹭。
纵是亲身经历过元江水战,在云非的水师箭火中争得一线生机,可真面对眼下这驰骋北境的劲旅时,“玩弄”牢狱酷刑于掌中的酷吏,还是在震撼中收敛了呼吸。
“这是景州军改制后的破阵营。”
哥舒衔月解下腰间弯刀递给郭桓把玩,狼首吞口处的绿松石擦过他掌心,“半月前他们用这套阵型,半日便拿下丘阴渡。”
郭桓摩挲着刀鞘上的北奚图腾,终于明白崔蘅为何说乙弗循是“燎原之火”。
“开旨——”
周令齐的唱诵回荡在城楼之上。
郭桓展开明黄绢帛,指尖拂过御笔朱砂时,忽觉这锦绣文章在铁血军阵前何等苍白:
“天子诏曰:景州诸将戮力王事十载,复我河山,功在社稷。着卫王府前军大将军穆翊晋骠骑将军,中军大将梁九思、李中晋车骑将军,北奚大都督呼延崇晋抚军将军……”
“……着令卫王乙弗循总领北境七州军事,加封上柱国、开府仪同三司。”
当念到“追封乙弗程为晋王”时,他看见卫王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攥紧,袖口绷带又渗出血色。
“……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城楼下死一般寂静。
郭桓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当然知道这道圣旨的羞辱——血战十年的将士只得虚衔,而最关键的王师还都……只字未提。
直到哥舒衔月振刀长啸,十万大军方才山呼万岁,声浪震得郭桓怀中圣旨瑟瑟发抖。
“谢陛下隆恩。”
乙弗循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她接过圣旨时,郭桓看见她指甲掐进掌心,鲜血顺着鎏金轴杆蜿蜒而下,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金红色。
哥舒衔月上前半步,“陛下隆恩,三军同沐。”
“廷尉可愿同往承天殿?”
乙弗循的声音惊醒恍惚的郭桓,“详谈还都之事。”
哥舒衔月突的北奚弯刀锵然出鞘三寸,寒光惊得郭桓连退两步。
“王妃!”
周令齐的惊呼声中,哥舒衔月却用刀尖挑起自己一缕鬓发割断。
青丝飘落在圣旨上时,她笑得比草原的朝阳还明媚:“北奚儿郎出征前,都要断发立誓。今日这三千烦恼丝,就当是贺陛下还都之喜。”
仿佛得到某种信号,城楼下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万岁”。
郭桓望着如林举起的兵刃,骤然发现花飞如雨——春深似海的季节,整座羽丘城的槐树都在为新的王朝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