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贞?”
乙弗巍的笑声惊得香炉青烟乱舞,他起身时十二旒玉藻晃成碎玉帘,映得眼底昏暗若隐若现,“当年赫连羽屠尽朕的叔伯时,你们也说乱臣贼子会感念天恩!”
殿外闷雷滚过,震得崔蘅手中象牙笏板差点落地。
老相国望着帝王眼底翻涌的暗潮,这般熟悉的阴沉,过去三十年里,见过太多次了。
崔蘅的笏板重重叩地:“陛下!”
老者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此刻万不可寒了将士……”
话音未落,忽见帝王抓起案前塘报狠狠掷下,帛卷展开时“卫王大捷”四字正落在萧凝脚边,溅起细小尘埃。
“寒心?”
乙弗巍的指尖陷入龙椅扶手的檀木,“她坐拥北奚铁骑,宁州纳苏部,三十万景州军!倒是朕该担心寒夜难寐!”
郭桓广袖一挥,徐徐作揖:“臣愿携天子剑北上,若卫王有异心……”
“郭廷尉!”
萧凝的呵斥乍响,裹着不知名的疲惫与无奈。
御史绯袍上的獬豸在震颤中似要跃出补服,“你当羽丘城还是沅川府衙?”
老丞相颤巍巍地走出,躬身道:“老臣愿……”
“不必了。”
乙弗巍抬手截断话音,“着廷尉郭桓携太祖皇帝金纰令箭北上,督促卫王乙弗循筹备还都大典,若生事端,郭廷尉可为我大燕,明正典刑!”
“陛下三思!”
崔蘅猛然抬头,浑浊瞳孔里映出帝王扭曲的面容,“此刻军心民望皆在卫王,若行鸟尽弓藏之事……”
乙弗巍霍然起身。
斜阳漫过丹墀,将他半边脸浸在阴影里:“着郭桓明日启程,督促卫王筹备还都大典。”他盯着须发发颤的老相国,“自沅川府库拨三千金作犒军之用,要当着三军的面赏。”
萧凝握着笏板的手心已经渗出了汗,她看着郭桓眼中腾起的血色,自是知晓这三千金哪里是什么赏赐,分明是插在凯旋将士心口的刀。
“臣愿以性命担保!”
女御史的嗓音清泠如碎冰击玉,惊得郭桓侧目,“卫王若有不臣之心,何需苦战十载?何需……”
“萧御史!”乙弗巍猛地抓起案前玉镇纸,羊脂白玉擦着萧凝的鬓角飞过,在蟠龙柱上撞出裂帛之声。
死寂中,帝王的笑声突兀响起:“你们个个都说她是忠臣良将,却要朕在这沅川城等到白头!”
他踉跄着走下丹墀,绣金皂靴碾过满地玉屑,“知道百姓现在叫她什么吗?卫王千岁!千岁!”
乙弗巍停在萧凝面前,潮湿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漫过女御史的鼻尖,他伸手抬起萧凝下颌,指尖沾到她鬓角的冷汗:“听说萧卿与卫王少时常在太学辩经?”
萧凝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垂的眉眼下,暗自藏起一闪而过的惊慌,她看见帝王袖口暗绣的夔龙纹在眼前游动,恍如当年太学窗外爬满宫墙的紫藤。
“我听闻,那时她说……”帝王的声音突然放轻,像毒蛇吐信,“若为男子,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如今看来,倒也不算妄言。”
暮色漫进大殿时,最后一片海棠飘落在九龙椅前。
皇帝望着阶下跪拜的群臣,隐约听见遥远的哭声,那声音穿过十年光阴,是羽丘城破那夜躲在御花园假山后的呜咽,也是此刻自己血脉里沸腾的恐惧与不甘。
“郭卿,还不领旨!”
郭桓不假思索地叩头领旨,落日斜晖沿着大殿的门槛蔓延至脚下,匍匐在地的廷尉,竟像一只嗜血的巨兽一般,吞咽着未尽的殷红。
老丞相终于看清乙弗巍唇角笑意——那分明是当年宣帝屠戮宗室时扭曲而又自得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