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胭脂川南麓。
连日阴雨终于止息,这一路上停停走走也不知耽搁了多少时间,若不是穆翊和李中又是打猎又是捕鱼,恐怕五人水粮耗尽后,也只能挖草根啃树皮了。
眼见着水网细密的胭脂川边沿隐约浮现,再往前几十里,就是景州城了。
哥舒衔月的弯刀敲着李中脖颈,刀刃映出天际盘旋的猎隼。
“李老板有空吗?”她指尖夹着一只沾满灰尘的耳坠,尘埃的缝隙里,珠玉的光芒仍熠熠不改,“随穆大哥,去趟绥州。”
“绥州?”
乙弗循勒马疑惑,“绥州也有公主的亲兵吗?”
镇北军兵奴分散之地,无非北境的几个无人在意的零落州府,其中,以绥州、武川、英州为主,李中的“生意”遍布中原南北,在听到“绥州”之后,便立马有所领悟。
他的脖子缩了缩,“公主明鉴!小的去年是往绥州贩过几批流民,可那都是上头的生意……我可不敢动那些个兵奴,他们都是狠起来不要命的主……”
弯刀突然翻转,刀背重重拍在他后颈。
穆翊顺势揪住李中衣领,像拎鸡崽般将人提到岩壁裂缝前——透过风化的砂岩孔洞,可见十里外的绥州城郭正冒着黑烟,城头飘着的竟是北燕狼旗与南燕玄旗交织的诡异画面。
“兵奴营在西南郊。”哥舒衔月用箭簇在地上划出潦草地图,“梁九思左耳缺了半块,十指不全,你见到他,就说……”她突然改用北奚语说了句什么,惊得穆翊瞪大了眼睛。
李中揉着发红的脖颈嘀咕:“要借兵好歹瞅着好点的,兵奴营的老弱病残,能干什么呀?”
“你以为当年的镇北军是过家家?”穆翊一手擦着佩刀,头也不抬,“若非天家南逃,当年羽丘城下,镇北军的残余拼了命,也能再扛两个时辰。”
“那咱走吧,天要黑了,别擦你那刀了,回头还得脏!”
李中调转马头,连连催促着穆翊,倒一如往常的,引来了穆翊的白眼。
乙弗循踱步靠近哥舒衔月,欲言又止,哥舒衔月自是明白她的顾虑,伸手撂去她额前碎发,轻声道:“汉人古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那,就赌这一回。”
穆翊飞身上马,接过乌兰递来的水囊,轻飘飘地抛下一句:“你赌得还少吗?”便与李中策马而去,消失在了山涧的云雾中。
【甲】
暮色渐沉时,两人摸到绥州西郊的乱葬岗。腐臭中传来铁链拖曳声,穆翊突然将李中按进尸堆。只见几个醉醺醺的北燕兵拖着板车过来,车上蜷缩的人形物体随着颠簸发出叮当声响——那是二十七个被铁链穿透锁骨的兵奴。
“老规矩,赌几个喘气的?”北燕什长踹了脚板车,最外沿的老兵滚落在地,露出左耳残缺的豁口。穆翊的弓弦瞬间绷紧,却被李中死死按住。
直至北燕兵啐着唾沫走远,穆翊和李中这才从人堆里爬出来。
“造孽哟,这些个……”话未说完,就被穆翊捂住嘴,一股子浓烈的腥臭自口鼻而来,李中止不住地干呕了起来。
穆翊一步上前,翻过滚落在地的老兵打量,神情从紧张淡入释然,“还好,不是他,走吧。”
李中边走边干呕着,嫌弃地躲避着满目腐尸,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在穆翊身上。
子夜时分,兵奴营的地窖里泛起血腥。梁九思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着面前两个一身尸臭的汉子,此前壮汉肩头的箭伤好了大半,身边精瘦的男人捂着鼻子,怯生生地四下张望。
“梁大哥,可还记得这个。”
穆翊从怀中取出哥舒衔月交予他的耳坠,梁九思伸手捧过,嗫嚅着:“你们……她……是谁?”
“我想当日,你们应该就已经猜到了。”
黑暗的角落里传来老兵的咳嗽声,苍老而枯竭,“听说,北奚大乱,赫连羽的大军,咳咳咳咳,都到了图剌城……”
“怕什么,北奚公主还活着呢!”
李中的尖嗓在一众低沉中轰然响起,“人活着,这事儿就没完!”
“史书不愿记,可城下的石头,记得柔玄英魂”,穆翊目光灼灼,于昏暗的微光里,向梁九思凛然抱拳,又将拳头置于心口,目视前方,线条硬朗的脸上,隐约又现九重宫阙之上羽林卫的威仪。
当李中抖着手点燃火折子时,看见满屋尘灰满面的兵奴,拄着拐、撑着墙、相互搀扶伫立着,那些溃烂的伤口里嵌着的断簇仍闪着寒光,哪怕断了双臂,也将开裂的拐木拄着胸口,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是许多年不曾见的西燕军礼。
“我们要三十匹军马”,梁九思突然开口,残缺的手掌握着随身的断箭,“西厩第三栏,喂的是掺了东西的草料。”
李中环顾四周,犹豫地道:“那个,梁大哥,你这些兵,能凑出几个人呐?”
梁九思闻言暴起,“绥州城五个兵奴营三百多人,就算是个喂奶的妇孺,抄起家伙也能砍杀几个北燕杂种,只要二位愿意,我都可以喊来!”
“三十人足矣,手脚健全能骑马的,打完这仗,景州城下,喝庆功酒!”
穆翊长刀出鞘,李中握紧了腰间铜钩,柴门外响起了更锣声,刺破衰朽的长夜。
【乙】
五更梆子响时,绥州城头突然火起。梁九思带着兵奴们骑上腹泻的战马,冲向洞开的西门。李中趴在马背上回头望去,只见刺史府方向升起北奚独有的狼烟,在破晓的天幕上蔓延出可怖的形状。
“告诉公主”,老兵的声音混在风里,“镇北军的人,会老会死,但不会白来这世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