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望舒(1 / 2)

沅川城头的积雪又比前日厚了几分,皇城的侧门在晨雾里吱呀开启。

十二重宫阙在雪幕中若隐若现,乌兰仰头望着被宫墙切割成狭长条的天空,忽然忆起少年时与哥舒衔月的絮语——听说南朝宫里的星星都是钉在天幕上的银钉,永远数不清第几颗会坠落。

【甲】

转过九曲回廊时,她嗅到太庙飘来的檀香,混着积雪下枯荷的腐味,像极了被雨水泡烂的羊皮卷。

“婕妤仔细脚下”,引路女官的声音像浸了冰水。

乌兰扶着银狐围脖抬头,三重汉白玉阶上,墨色殿宇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她学着昨日崔相国教的模样屈膝,织金裙摆扫过青砖上未化的雪,忽见阶前跪垫下压着片枯叶——是片完整的枫叶,红得像被血浸透。

三牲祭品的腥气混着线香,熏得她眼前发黑。

乌兰低头时,发间步摇的流苏扫过颈间狼牙项链,这是临行前萧凝偷偷塞回的,此刻却成了这里唯一熟悉的物件。

三丈高的先祖画像俯视着跪拜的少女。

乌兰照着嬷嬷教的姿势叩首,金丝蒲团下的青砖冷意渗入膝盖。

香炉腾起的烟雾中,她望见壁画上的玄鸟图腾——草原的苍狼在画师笔下竟生出了凤凰的尾羽。

“北奚女,接册。”

老宦官的声音惊得她指尖一颤,金册边缘在掌心压出红痕。起身时瞥见供案上的漆盘,盛着柄玉如意,雕的却是南朝佛寺供养的莲花,乌兰一时间竟觉得这地方的气氛,厚重得让人喘不上气。

檀香未散,乌兰便被引着转过太庙影壁。

太庙的青铜门在身后轰然闭合,乌兰被寒风激得打了个颤。

引路宫娥提着素纱灯拐进西侧夹道,她们一一低着头,明明行动自如,却莫名显得毫无生气。

青金石铺就的甬道尽头,六名素衣宫女提着琉璃宫灯静候,灯罩上描金的凤凰在幽深的宫巷中泛着幽光。

领路嬷嬷突然停下,乌兰猝不及防撞上前方女史,腰间银铃撞出清越声响。

“婕妤当学汉家女子的莲步。”

嬷嬷用铜尺丈量她迈出的距离,尺端镶的玛瑙硌得她脚踝生疼。

穿过月洞门时,寒风卷着碎雪灌进领口,她望着前方三重朱漆宫门次第开启,领路队伍则突然停在了结冰的荷塘畔。

乌兰顺着嬷嬷视线望去,水面漂浮着半截残破的纸鸢,金粉绘的蝶翅浸在冰水里,像极了今晨梳妆时被绞断的银丝绦。

两个小太监正用竹竿打捞,冻紫的指尖让她想起李中塞松子糖时的手。

“上月吴美人就是在此处……”嬷嬷话说半句,骤然噤声。

乌兰攥紧袖中油纸包,松子糖硌着掌心。

【乙】

转过最后道影壁时,长秋宫檐角的铜铃随风齐鸣,惊得乌兰本就谨慎的步子更慢了几分。

她数着青砖缝隙里冻僵的蚂蚁,直到鎏金匾额上“长秋宫”三个字刺入眼帘——那笔锋竟比哥舒衔月的弯刀还要凌厉三分。

“婕妤切记,问安时莫直视中宫。”

嬷嬷冰冷的话语又飘进耳畔,乌兰似懂非懂地颔首,仰头望着步步迫近的鎏金匾额,九凤衔珠的浮雕正巧遮住最后一线天光。

鎏金兽首香炉吐出袅袅青烟,皇后倚着嵌螺钿的紫檀凭几,指尖漫不经心拨弄着玛瑙佛珠。

乌兰跪在波斯绒毯上的瞬间,忽然嗅到极淡的血腥气——那绒毯暗纹里竟藏着洗不净的褐渍,像枯死在牡丹丛中的蝶。

“妾身乌兰,拜见皇后殿下。”

刻意练习的汉话仍带着草原的腔调,像弓弦刮过马头琴。

珠帘晃动的刹那,乌兰嗅到一缕陈年药香。

十二道水晶垂旒在暮色里折射出七彩光晕,她透过间隙瞥见瞥见皇后翟衣下摆沾着的香灰,像极了雪原上被风撕碎的经幡。

“嗒、嗒、嗒。”

翟衣十二章纹随着脚步泛起粼光,却沉重得仿佛拖着整座长秋宫的影子。

“抬起头来。”

皇后的汉话带着沅水畔特有的绵软,却让乌兰想起草原上绞断猎物喉管的银丝。

乌兰战栗着抬起头,本该仰望长空的星子般的双目,对上了一双清冽的瞳仁。

“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

皇后用护甲尖戳着乌兰的泪痣,“当年吴美人也有这般楚楚可怜的神态。”

珠帘随她冷笑晃荡,漏进的雪光在乌兰脸上割出斑驳影痕,“可惜那丫头非要穿胡服跳祭神舞——”

护甲倏地划过少女锁骨,狼牙项链应声断裂,“你猜她的皮,最后硝成了几面小鼓?”

乌兰疼得吸气,却见皇后拈起坠落的狼牙,眼底泛起奇异的水光:“本宫入宫那年,也戴着这样的银铃。”她望着玛瑙珠帘折射而出的熠熠清辉,不由地叹息,“后来才知道,深宫的规矩,是要把铃舌生生拔去的。”

“妾,妾身,受教。”

“这里不比草原,多的是尊卑礼数,你,要留心。”

“诺……”

乌兰嗅到她袖中石叶香混着药苦,恍惚看见自己二十年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