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北京,寒风如刀,刮过军营外的铁丝网,卷起几片枯叶,在霜地上打着旋儿。田建明站在营房办公室的窗前,手里捏着一份刚写好的退役转业申请,墨迹未干,纸张的边缘被他攥得微微发皱。
他的目光穿过窗户,落在操场上,几名士兵正在晨跑,军靴踏地的节奏整齐而沉闷,口号声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他的胸口像堵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军装上的风纪扣勒得脖颈发紧,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分量。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连长办公室。连长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桌后,桌上堆着文件,角落里一个搪瓷茶缸冒着热气。
田建明立正,敬了个礼,将申请书双手递上,声音低沉却坚定:“连长,这是我的退役转业申请,请您过目。”
连长抬起头,目光从文件堆中移到田建明脸上,眼神复杂,带着几分意外和叹息。他接过申请书,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纸面,低头扫了几行,眉头渐渐拧紧。
办公室里静得只剩墙上老钟的滴答声,连长放下申请书,靠回椅背,椅子吱呀一响。他盯着田建明,沉默半晌,终于开口,声音低而沉重:“建明,你想好了?好好的军官不当,出去能干啥?这年头,退役了可没那么容易再翻身。”
田建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几个字:“想好了。”
他的眼神坚定,像是下了死决心,连长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他拿起钢笔,在申请书上写下“同意”二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随后,他盖上公章,递回申请书,叹了口气:“你这倔脾气……罢了,去吧。上面批下来,我会通知你。”
田建明接过申请书,低头敬了个礼,转身走出办公室。门关上的刹那,他感到肩头一轻,又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头空荡荡的。操场上的口号声还在继续,可那些熟悉的节奏,仿佛已与他无关。
数天后,上级的批复送到了营地。田建明站在营房里,缓缓摘下军装上的肩章和领章,金属徽章在掌心冰凉,像是带着几十年的重量。他将它们小心收进一个铁盒,换上一身没有军衔的绿色军装,衬衫有些褪色,袖口磨得发白。
他提起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一本泛黄的笔记本,还有那个装着军章的铁盒。包很轻,可背在肩上,却像压着千斤重担。
走出营地大门,寒风扑面而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刺得他眼睛发涩。他站在路边,抬头望去,天空灰蓝辽阔,远处的高楼在雾霾中若隐若现,大地深沉而沉默。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对未来的忐忑,也有一种挣脱牢笼的释然。身后,营地的铁门缓缓关闭,哨兵的背影模糊在风中,军营的喧嚣渐行渐远。
田建明沿着土路往家走,鞋底踩在冻土上,发出清脆的咯吱声。胡同口,他一眼就看到了那辆破旧的小面包车,车身漆着斑驳的“印度神油”广告,红字在冬日的冷光下显得刺眼。
程勇斜靠在驾驶座旁,裹着一件肥大的绿色军大衣,手里夹着一根红梅烟,烟头明灭,吐出的白色烟雾在寒风中散开。
见田建明走来,程勇咧嘴一笑,扔掉烟头,推开车门跳下来,搓着手道:“哟,田哥,办妥了?”
田建明点点头,没多说话,目光落在程勇手里的帆布包上。程勇嘿嘿一笑,从包里掏出几本崭新的护照,封皮上的金色国徽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递给田建明,努努嘴:“你交代的事儿,我可没耽误。你爸妈、媳妇、岳父岳母,还有你闺女的,全办好了。喏,瞧瞧。”
田建明接过护照,一本本翻开,照片上的家人神情各异:父亲皱着眉,眼神沉重;母亲强挤出笑,眼角带着不舍;妻子低着头,嘴角微微上扬,像在掩饰心底的忐忑;女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懵懂无知。
他翻到自己的那本,照片上的自己面无表情,军装笔挺,可眼神却透着一丝迷茫。他合上护照,指腹摩挲着封皮,低声道:“谢谢。”
程勇摆摆手,靠回车门,点燃另一根烟,眯着眼道:“谢啥,我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说吧,啥时候走?”
田建明抬头,目光穿过胡同,落在远处筒子楼的轮廓上,楼顶的烟囱冒着淡淡白烟,家里的煤炉一定还在烧着。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再等两天。我爸妈得收拾家当,跟街坊们告个别。”
程勇吐了个烟圈,耸耸肩:“行,你说了算。不过那印度人挺急的,说你一到就安排位置,营长的肩章都给你备好了。”
他顿了顿,瞥了眼田建明,咧嘴道:“田哥,去了那边,可得罩着我点。我这小生意,还指望你呢。”
田建明没接话,只是点点头,背着帆布包,转身走进胡同。身后,程勇钻回面包车,引擎突突响起,车子缓缓开走,留下一串尾气在寒风中散开。
田建明推开家门,屋里的暖意扑面而来,煤炉烧得正旺,水壶嘶嘶冒着白汽。妻子在厨房忙碌,女儿坐在地上玩积木,咯咯笑着,母亲在收拾衣物,嘴里念叨着街坊的名字,父亲坐在藤椅上,盯着报纸却半天没翻页。
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这间狭小的家,鼻尖嗅到煤烟和饭菜的混合气味,心头一酸。两天后,他们将离开这片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踏上一片陌生而危险的国度。
护照在口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烙铁,烫得他掌心发麻。他低头看向女儿,她抬起头,冲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小嘴,喊了声:“爹!”
田建明喉头一紧,蹲下身,揉了揉女儿的头,挤出一丝笑:“乖,爹带你去个新地方。”
他的声音轻得像风,掩不住眼底的复杂。门外,寒风吹过,胡同里传来邻居的吆喝声,熟悉的喧嚣正在远去,而未知正如潮水般袭来。
——
几天后,冬日的北京街头依旧寒风凛冽,田建明一家站在胡同口,脚边堆着几个塞得鼓鼓的帆布包和两个老旧的木箱,里面装着衣物、锅碗瓢盆和几件舍不得丢的杂物。
程勇开着一辆租来的中巴车,车身漆面斑驳,窗户上贴着褪色的旅游广告,突突的引擎声在胡同里回荡。他跳下车,搓着手,嘴里哈着白气,咧嘴笑道:“田哥,上车吧,飞机可不等人!”
田建明点点头,扶着父母和妻子,抱着女儿上了车。车厢里一股霉味混着汽油味,座位上的布套磨得发白,靠背吱吱作响。父母坐在前排,低头不语,母亲攥紧手里的布包,眼眶泛红;妻子抱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神里带着忐忑;岳父岳母挤在后座,皱着眉打量车厢,像是在掂量这趟冒险的分量。
田建明坐在靠窗的位置,帆布包搁在脚边,目光穿过脏兮兮的玻璃,落在胡同深处那栋熟悉的筒子楼上,心头沉甸甸的。
中巴车晃晃悠悠驶向北京机场,路上的积雪被车轮碾得咯吱响。到了机场航站楼,程勇从兜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机票,递给田建明,催道:“快,检票去!别磨蹭,误了飞机我可不背锅!”
田建明接过机票,低头一看,票面上的英文和数字让他有些发懵。他一家人站在熙攘的候机大厅,面对闪烁的航班信息屏和川流不息的人群,显得畏畏缩缩。
母亲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问:“这……真能到印度?不会走错吧?”田建明挤出一丝笑,安慰道:“没事,跟着程勇走。”
程勇回头,见他们一脸局促,咧嘴一笑,拍着胸脯道:“放心,田哥,我程勇办事靠谱!走,登机!”
他一马当先,领着众人挤过安检,田建明一家紧跟其后,拖着行李,步子迈得小心翼翼。女儿好奇地瞪大眼睛,东张西望,扯着田建明的衣角问:“爹,飞机是大鸟吗?”
田建明低头揉了揉她的头,喉头一紧,没答话。
由于中国和印度没有直达航班,程勇安排的行程颇为曲折。众人先飞到香港,候机时挤在狭窄的转机大厅,啃着干巴巴的面包,喝着机场贵得离谱的矿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