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明嘉靖三年的初夏,云南永昌(今保山)的雨,像断了线的珠子,连月不绝。杨慎的寓所“升庵书院”里,潮湿的空气浸透了窗纸,案上的《太史公书》泛着潮痕,墨迹在纸页上晕开,像他此刻混沌的心境。这位前翰林院修撰,因“大礼议”案被贬谪滇南已近三载,鬓角的白发比故乡的霜雪,更添了几分萧瑟。
这日午后,雨势稍歇,却见不到半分日影。杨慎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袍,站在廊下,望着院角那株芭蕉——硕大的叶片被雨水压得低垂,边缘卷皱如愁眉,叶尖的水珠“嘀嗒”坠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风袅芭蕉羽扇斜”,他无意识地念出这句,指尖触到廊柱上的青苔,湿滑冰凉,像极了这滇南的日子,黏稠而沉重。
第一回 谪居三载逢梅雨,蕉叶愁深锁客心
杨慎初到永昌时,尚带着几分“滇南山水甲天下”的期许。可连绵的雨季一来,所有的豪情都被泡得发了霉。他住的升庵书院,原是座废弃的祠堂,四壁漏风,屋顶透光,每逢雨天,僮仆便要在案前摆上七八个陶碗接漏,叮叮当当,扰得他连《周易》都读不进去。
“先生,这雨再下,后院的柴火都要潮透了。”僮仆阿贵抱着一捆半干的柴禾进来,裤脚沾满泥浆,“街上的石板路能淹到脚踝,连卖菜的都不出摊了。”
杨慎叹了口气,接过阿贵递来的热茶。茶水泛着苦涩,像他连日来的心境。三年前,他在京城金銮殿上,因力谏世宗朱厚熜“继统不继嗣”,被廷杖四十,贬为永昌卫千户所充军。那时他尚觉“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可滇南的雨,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的锐气一点点磨平。
雨势又大了起来,狂风卷着雨丝,抽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谁在耳边哭诉。杨慎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院外的云峰山,被厚厚的雨雾笼罩,只露出模糊的轮廓,山壁上的青苔在雨中愈发浓绿,像泼洒的墨汁。“云峰苔壁对檐牙”,这句诗忽然跳进他脑海——檐牙(屋檐的飞角)与云峰对峙,一边是局促的居所,一边是苍茫的远山,而他,就被困在这“对”的夹缝里,进退不得。
夜里,他躺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听着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辗转难眠。想起京城的同僚,或升迁,或归隐,唯有自己,困在这蛮荒之地,与潮湿、孤寂为伴。“黄梅雨,黄梅雨,下得人肠断。”他喃喃自语,将头埋进枕中,却闻见一股潮湿的霉味,呛得他猛地坐起。
第二回 雨巷蹒跚逢野老,闲谈偶忆金钗影
雨下了半月,终于在五月初一这天,露出些许放晴的迹象。杨慎换上一双旧草鞋,决定到街上去走走——再不出门,他怕自己真要被这潮气蚀透了骨头。
永昌的街巷,泥泞不堪。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乌,缝隙里钻出的野草沾着泥浆,蔫头耷脑。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路过一家药铺,见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草药,其中几株褐紫色的茎节,节间分明,顶端还带着干枯的花苞,像极了故乡蜀地的“金钗石斛”。
“店家,这可是金钗?”杨慎停下脚步,指着那草药问。
药铺老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闻言抬头,打量他片刻:“客官是中原人士?竟认得这‘石兰’(金钗石斛的别称)。”
“在下蜀人杨慎,”他拱手道,“幼时曾随祖父入青城山,见过此草。”
“原来是升庵先生!”老者肃然起敬,“久闻先生大名,这石兰正是滇南特产,生在云峰山的崖壁上,要冒雨攀岩才能采得,专治‘湿郁’之症。”
杨慎接过一株风干的金钗,指尖抚过茎节——虽已干枯,那紫褐中泛着的淡淡金晕仍在,节间的凸起像女子金钗上的纹饰,依稀可见当年在崖壁上迎风而立的风骨。“滇南的金钗,比蜀地的更显坚韧。”他叹道。
老者笑道:“先生有所不知,这草偏喜梅雨,越是雨大,花开得越盛。前几日我去云峰山采药,见石缝里的金钗开得正好,紫花如蝶,顶着雨珠,精神得很呢。”
“顶着雨珠开花?”杨慎心头一动。他见过牡丹在春雨中娇羞,见过荷花在夏雨里盛放,却从未想过,会有草木偏在这愁人的黄梅雨中,活得如此张扬。
“是啊,”老者说,“它长在苔壁上,吸的是石髓,饮的是雨珠,性子野得很,不似凡花需人呵护。”
告别老者,杨慎沿着泥泞的街巷往回走。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打湿了他的头巾,可他却不觉得冷——老者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他沉寂的心湖,漾起圈圈涟漪。“开遍金钗石斛花……”这句诗的影子,在他脑海里渐渐清晰。
第三回 冒雨寻幽登云峰,苔壁初现紫钗影
三日后,雨势稍缓,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杨慎换上耐磨的麻布衣裳,让阿贵备了绳索和油纸伞,说要去云峰山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