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惊鸿一瞥后,我便对那位青衫士子投入了更多的关注。每日处理完公务,若有闲暇,我总会寻个由头到崇文馆转转,名为巡视,实则多半是为了观察他。而他也确实如同我初见时那般规律,每日午后必至,雷打不动,选取的书籍依旧广泛,但明显在舆图、兵法、政论以及农桑水利等经世致用之学上逗留的时间更长。
管事的汇报也印证了我的观察:此人寡言少语,从不与旁人交谈,只是沉浸在书海之中,偶有所得,便在自带的木牍上疾书,而后又陷入沉思。他就像一块投入湖中的顽石,自身沉静,却在我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澜。
仅仅观察是不够的。我渴望更进一步了解他的见识,评估他的真实水准。直接上前攀谈,时机尚未成熟,且容易暴露我的意图,甚至可能惊走这条“潜龙”。于是,一个念头在我心中逐渐成形:何不尝试一次无声的“请教”?一次纸上的“谈兵”?
崇文馆内,除了卷帙浩繁的书库,我还特意开辟了一处“舆图室”,悬挂和存放着我搜集到的各地地图,其中尤以徐州及周边郡县的堪舆图最为详尽。这不仅是为了方便我自己和幕僚们研究地理形势,也是希望吸引对此道有兴趣的人才。那位青年,果然是这里的常客。
数日后,我选择了一个他通常会来的时辰,提前抵达了舆图室。室内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徐州山川地理形胜图》,是我命专人绘制,标注了主要的城池、河流、山脉、关隘和道路。我走到图前,故作研究之态,取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一小片空白木牍。
我凝视图上徐州东北方向,靠近琅琊、东海交界处的一片山区,那里地势复杂,是徐州防御的一个潜在薄弱点,易被忽视,却也可能成为奇兵突袭的关键。我略作沉吟,在木牍上写下了一行字:
“此地山势连绵,看似可为屏障,然小径幽深,易藏奇兵。若敌自青州南下,出其不意,取道于此,直插腹地,则下邳、小沛皆受震动。守,则兵力分散;弃,则门户洞开。如何处之?”
写完,我没有署名,也没有留下任何指向性的标记。我将这片写着疑问的木牍,仿佛是不经意间遗落般,轻轻放在了地图下方摆放的矮几上,位置恰好在那片山区标注的下方,旁边还散落着几卷关于徐州地方志的简牍。随后,我便如同往常一样,在舆图室内缓缓踱步,看似在审视其他地图,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门口和那片木牍。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青衫依旧,步履从容。他径直走向那幅徐州大图,目光很快便落在了我关注的那片山区,以及下方矮几上的木牍。
他俯身拾起木牍,垂眸阅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眉头先是微微一挑,似是有些意外,随即舒展,眼神中露出专注思索的神色。他拿着木牍,又抬头仔细看了看地图上对应的区域,手指甚至在空中虚划了几下,像是在模拟某种行军路线。
他的反应,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这道题,并非无解,但极考验战略眼光和对地理、人心的综合把握。寻常书生,或言险要当守,或言当诱敌深入,都难脱窠臼。我很好奇,他会作何想?
然而,他并未在我的木牍上留下任何字迹。
他只是将木牍轻轻放回了原处。
就在我心头略过一丝失望,以为他要么不屑于此,要么是过于谨慎不愿留下任何痕迹时,只见他转身走向旁边存放兵法书简的书架,取下了一卷《孙膑兵法》。他没有立刻翻阅,而是将其拿回到了地图前的矮几旁。
他并未坐下,而是站着,一手拿着《孙膑兵法》,一手指向地图上的另一个位置——并非我标注的东北山区,而是指向了徐州西面,靠近豫州边界,一条并不起眼、但连接着几条官道的河流渡口。
接着,他翻开《孙膑兵法》,似乎是在寻找特定的篇章。片刻后,他找到了,并未出声,只是用手指轻轻点在了其中一段文字上,然后抬眼,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遗落”的那片木牍,又迅速移开,最后将《孙膑兵法》轻轻合上,放回了原处。
整个过程,他没有留下任何笔墨,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做完这一切,他便如同往常一样,取了另外几卷书,走到角落他惯坐的位置,继续他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