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轰鸣瞬间塞满了耳膜!
巨大浑浊的激流如同一只裹挟着冰渣和腐烂物的巨拳,猛地将他整个人捶进了刺眼白光的核心!冰冷腥臭的江水瞬间灌入口鼻,裹挟着刺眼的探照灯强光直撞眼窝深处!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带着浓烈的柴油尾气味扎进瞳孔!剧痛混合着难以忍受的强光烧灼感,让他眼前瞬间炸开一片血红与炽白交织的地狱图景!
包裹!
在意识被彻底冲垮的濒死瞬间,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所有混沌——老王染血的断指!被污水浸透血污的账本残片!那些散落的、飘零的、如同被撕裂肢体的纸片!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已被狂暴无比的冲击力狠狠砸撞在某个坚硬如礁石的金属物表面!后背那撕裂的伤口如同被浇上了滚油!咽喉里的呛咳连同剧痛撕扯起的嘶吼完全被翻涌的浊浪淹没!巨大的撞击让所有的感官、所有的念头、连同那刚刚燃起的、撕碎一切的愤怒和绝望——瞬间归于零!
黑暗,带着江水的轰鸣和冰冷的重量,沉沉地盖压下来。
……
……
……
痛。
无边无际的痛。
不是尖锐的撕裂,而是像沉在冰冷的河底,被亿万根细密的冰针缓缓穿透每一寸皮肉和骨髓。每一次微弱的、几乎无法完成的呼吸,都像拉动着一把嵌满锈铁钉的破锯子,在已经稀烂的肺叶里反复拉扯。
鼻腔里充斥着的,不再是下水道的腐朽恶臭,而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廉价消毒水、陈旧铁锈味、还有江腥泥腥发酵后的酸腐气息,沉闷地压在胸口。光线极其昏暗,只有眼皮缝隙勉强透进来的一丝丝浑浊的黄色光晕,勉强勾勒出上方低矮、斑驳、糊满了可疑黄褐色水印的塑料天花板轮廓。
视野边缘残留着大片的模糊黑影,伴随着阵阵强烈的晕眩和干呕欲。眼皮沉重得像焊死了几千年的石门。喉咙如同被火炭炙烤过,每一次吞咽都刮擦着撕裂的气管壁,带来钻心的痛楚。
这是……哪里?
没有冰冷的污水拍打,没有刺骨的寒风,没有狂暴的追兵……甚至……没有那份要命的沉重包裹!
“呃……” 林小山喉咙深处滚动出一丝微弱破碎的气音。他想转动脖颈,试图看清周围,但这微小的动作立刻引爆了后背被遗忘的伤处!剧痛如同一群蛰伏的毒蜂被骤然惊醒,瞬间炸开噬咬!
“别乱动。”一个低哑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在他左前方响起。声音很老,带着一种被劣质香烟熏透了的沙砾感,“肋排断了三根,裂了两根。后背的伤缝了二十三针,再挣开线就等死吧。”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铁器撞击声。脚步声缓慢靠近,停在他躺着的简陋板床边上。
林小山勉强转动眼球,用尽力气抬起一丝眼皮缝隙。
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头身影站在床边逆着那点浑浊光晕的模糊轮廓里。穿着件洗得发灰、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旧褂子。鼻梁上架着副极其夸张、镜片如同啤酒瓶底般厚实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那双小眼睛藏在厚重的褶皱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种极其古怪的、类似黄鼠狼般的冰冷光泽。老头皮肤黝黑干瘪,仿佛被烟熏火燎了几十年。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仿佛含着一枚永远也化不开的苦涩铁钉。
“李…李大夫?”林小山喉咙滚动,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粗砂纸磨过。这里的气味、这破败环境、还有眼前这双隐藏在厚厚镜片后的眼睛……
当年他刚进城在码头扛包砸伤了腿,没钱去大医院,被工头丢进城中村巷子深处一个同样挂着“跌打损伤、妙手回春”破纸牌的小黑诊所里,一个姓李的老头子一边嫌弃他穷,一边捏着骨伤的手法和现在背后伤口被处理的针脚记忆……是同一个!
那个在臭水沟边开着小破门脸、收钱狠辣、死命压榨他们这帮穷力工最后一点血汗钱的老东西!他还记着那个被烟熏得发黑的小破本子上密密麻麻写着“林小山欠七块八…张三欠五块三…”的“账”!
李大夫微微俯身,那张被厚厚的镜片放大的、布满褶皱和老年斑的脸凑近了些。浑浊的镜片后面,那双小眼睛异常清晰地扫视着林小山惨白的脸、青黑的眼眶和干裂爆皮的嘴唇。
“命挺硬,江滩闸口绞肉机里都能爬出来。” 老头的声音像生锈的门轴转动,“江警捞上来的时候,以为又是个垃圾站不收的腐肉。”
“江警……”林小山喉咙发紧。是被巡江队的警察救上来的?那意味着……
“包裹……”他喘着气,声音微弱却带着刀刃般的急切,“我……包着东西的……衣服……”
老李头浑浊的镜片后眼神纹丝不动,仿佛没听见他的问题。他伸出手,那双枯树枝般、指甲缝里残留着黑黄色不明污渍的手,直接掀开了盖在林小山胸腹部的、同样散发着消毒水混合霉味的薄毯。
毯子下,他赤裸的胸膛包裹着厚厚的不透明白色绷带,勒得人几乎窒息。但这不是重点!老李头枯槁的手指精准地按压在他左侧肋下一处。林小山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一股钻心裂骨的锐痛瞬间穿透绷带!
“疼?”老李头面无表情地问,手指力道丝毫未松。那不是询问,是确认伤情的一种残酷方式。
“呃……!”林小山牙齿深深嵌进下唇,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冷汗混着伤口的粘腻湿透身下的薄床单。
“第三根和第五根裂了。别挺尸,侧身!”命令毫无感情。老李头另一只手猛地发力,扳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粗暴地从仰卧翻转成面朝墙壁的侧躺姿势!动作丝毫不管伤处牵扯!巨大的痛苦让林小山眼前瞬间发黑!后背被缝合的伤口再次传来撕裂般的尖锐警告!
就是侧身这瞬间!视线被迫扫过板床靠墙的缝隙!那里扔着一团被污水浸染成深墨绿色、糊满了河底淤泥和不明糊状物的破布!
是他的工装外套!那卷裹着老王账本和关键票据的血衣包裹!被扔在地上!
血污早已被污水洗刷得模糊不清!布料本身被撕扯开巨大的豁口!破碎、肮脏、只剩一团被江水冲刷得扭曲粘连的破布条!
包裹散了!里面……空了?!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
老王断掉的手指!账本残页上暗蓝的硬壳!顾永福“智享生活”那枚模糊的公章……全都没了?!被江水冲走了?!被江警当垃圾清理掉了?!还是……被那些闸口上亮起的探照灯监控后面的眼睛,无声无息地回收了?!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因剧痛带来的片刻清醒!
“疼?比死了强。”老李头似乎对他眼神里的巨大惊恐视若无睹。他松开手,慢条斯理地拿起旁边小木桌上放着的、一个沾满药渣和污渍的搪瓷水杯,仰头喝了一口里面浑浊发黄的水。
“躺三天。换药一次十五。消炎针一支十块,一天两次。夹板固定人工费四十,布带加收五块。算上你屁股底下这块脏床单和给你灌进去保命的那罐黄糖水……”老李头放下搪瓷杯,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弯下腰,从床下一个油腻腻的小木箱里,翻出一个比当年更加破旧不堪、封面几乎被油烟熏成墨黑色的硬壳小笔记本。
“沙沙沙……”他用一支笔尖劈叉开裂的油性笔,极其认真地在那小破本子上画着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和数字。
“加上捞你的江警老王是我本家兄弟,打点了两条硬华子……零头就算了,”他停了笔,抬头,浑浊镜片后那双黄鼠狼般的眼睛冷冷地瞥着林小山,“三百八十整。现结,还是欠账?”
数字像冰冷的石头砸在林小山冻僵的心脏上。三百八?!他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沉在了江底!那个破手机……那个装着几十块救命钱的小破钱包……甚至那件染血的破衣服!
“没……钱……”林小山的嘴唇干裂出细小的血口,每说一个字都摩擦着痛。这不是乞怜,是冰冷的现实。他看着那团被扔在墙角、如同废弃物般的破工装布料,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舔舐着神经。
老王,老周,老刘……还有他自己被撕开的身体……似乎和那条浸满污水的工装外套一起,成了这冰冷的城市规则机器里被碾压成渣的废料。
老李头微微歪了歪头,厚厚的镜片折射着昏黄灯光。他脸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甚至带着点尘埃落定的麻木。那表情仿佛在说:预料之中。
“没钱?”他把那个脏破的小本子往前翻了几页,动作漫不经心,枯槁的指尖在黑黄色的纸页上划拉着,发出刮擦朽木般的声音,“三年前码头上,林小山左腿股骨骨裂,清创、上夹板、消炎粉。记档欠七块八。前年冬天,流感高烧,一针退烧针加消炎片,欠五块三。”
他抬了抬眉毛,眼皮在厚镜片后掀起一条缝,那缝隙里透出的光冰冷且带着点审视:“加上这次三百八……哦,还有前两次的利钱没结清呢……”他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从破本子里翻找着什么,“咱这小本营生,讲的是信用。救你命是本分,可诊费药钱是规矩。你这条命,总得值回点‘规矩’。”
他把那个翻得更加破烂的小本子“啪”地一声合上,塞回油腻的床下木箱。动作带着一种斩断后路的干脆利落。然后,他竟没再提钱的事,也没看林小山,只是慢吞吞地直起腰,拿起旁边桌上唯一一个半瘪皱巴巴的硬壳面包,自己慢慢地、一口一口、极其仔细地咀嚼起来,仿佛那破面包是什么珍馐美味。整个逼仄的小隔间里,只剩下他缓慢咀嚼和细微吞咽的声音,还有林小山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气声。
浑浊的光线下,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劣质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气息,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林小山侧躺在粗糙的板床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拉扯着胸口肋骨的裂痛和后背上那被粗劣缝合线牵引的伤口,尖锐的痛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随着心跳一波波地刺穿着麻木的神经。
钱。冰冷的数字压在心口,比身上的伤更沉重。小破本子上那串滚动的数字——三百八!还有三年前那几块八,前年的五块三……就像冰冷的枷锁,比顾永福的打手更直接地勒住了他的喉咙。
李老头那缓慢吞咽面包的细小动静,此刻在死寂的空间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下细微的咀嚼声,都如同在提醒他欠下的这条“命债”的沉重。那冰冷的沉默和置身事外的眼神,比任何呵斥更令人绝望。
包裹没了。账本丢了。那个沾满老王血泪的硬壳封皮被浑浊的江水卷走了,和他唯一的筹码一起,彻底消失在了冰冷的闸口深处。
希望被掐灭了吗?绝望如同冰冷的污水,正漫过胸口。
张涛那张岩石般没有表情的脸,和那双淬火玻璃般冰冷的眼睛,毫无征兆地劈开这片灰暗的思绪。“接近他…混进去…”那指令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戳在他冻僵的骨髓里。
接近谁?程刚的尸骨都凉透了吧?但程刚死了……顾永福在闸口布下的天罗地网……那个隐藏于城头迷雾中的姜楠……还有这小小的黑诊所里,只认钱的老李头……
顾永福和他的“智享生活”、“飞达同城”、“安心公寓”……它们织成的网,冰冷而庞大。但网再大,总有一些丝线要落在地上,落在那些阴暗潮湿、散发着廉价饭菜和汗臭气息的角落里。如同这间臭水沟边的黑诊所……它们也是这张网的末梢神经!同样被规则吸附其上,如同食腐的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