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格外闷热,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的胶,黏在人身上,喘不过气。晚饭过后,村里的老少爷们儿照例搬了马扎、竹凳,聚在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头的老槐树下乘凉。老槐树的枝叶茂密,像一把巨大的黑伞,遮住了小半个月亮,只漏下几点斑驳的光影,落在地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的碎银。
我那时刚高中毕业,在家闲着没事,也喜欢凑这个热闹。听着老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庄稼、天气,还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其中说话最有分量的,是张大爷。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虽然现在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了,但一开口,总能扯出些让人汗毛倒竖的故事。
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邪乎事”上。李二婶刚说了个她家邻居半夜听见墙里有人哭的事儿,张大爷就吧嗒着旱烟袋,眯着眼,慢悠悠地开了口:“你们说的这些,都是小打小闹。要真说邪乎,我给你们讲讲‘讨债鬼’的事儿吧。”
“讨债鬼?”几个年轻点的小伙子来了兴致,往前凑了凑,“大爷,啥是讨债鬼?是欠了钱闹鬼了?”
张大爷吐了个烟圈,烟雾在昏暗的光线下缭绕,给他的脸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讨债鬼,”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特有的沙哑,“可不是一般的鬼。老辈人说啊,这玩意儿,是前世被人亏欠了钱财,或者天大恩情没报的人,死了之后,怨气不散,就化成了讨债鬼。这鬼啊,不害人命,至少一开始不害,但它会缠上那个前世欠了它的人。”
“咋缠?”有人追问。
“咋缠?”张大爷眼神一凛,“它会附在那人身上,跟个跗骨之蛆似的,甩都甩不掉。被附上的人,那叫一个惨啊,先是诸事不顺,喝口凉水都塞牙,做啥啥不成,干啥啥倒霉。然后呢,就是家庭不和,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家里头整天鸡飞狗跳,没一天安生日子。你说怪不怪?好好的一个家,就跟中了邪似的,眼睁睁看着就散了。”
“那咋整?总不能一直这样吧?”我也忍不住问了一句,心里头有点发毛。
“咋整?”张大爷叹了口气,“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前世欠的债,连本带利地还上。这债啊,不光是钱,有时候是恩情,得看那讨债鬼认啥。还了,那鬼才会走,这人才能消灾解祸,家宅安宁。要是不还……”
他没往下说,但那眼神里的寒意,让在场的人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树下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更显得周遭寂静得可怕。
“大爷,你这是听来的,还是真见过啊?”一个叫王强的小伙子,平时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张大爷吧嗒了两下烟袋,火星在黑暗中明灭:“我咋会见过?这玩意儿谁愿意见到?不过,”他话锋一转,“咱们邻村,就前两年,还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邪乎得很,跟书里写的讨债鬼,简直一模一样。”
这下所有人都来了精神,连树上的蝉鸣似乎都停了,静静地听着张大爷讲故事。
“邻村那个事儿,主角叫王老五,”张大爷开始娓娓道来,“这王老五,早些年家里穷,后来不知走了什么运,倒腾了点小买卖,手头慢慢宽裕起来了,在村里也算小有钱财。日子好了,人就有点飘,说话也好了了,见了以前的穷亲戚,也爱答不理的。”
“一开始,没人觉得啥,人富了嘛,难免有点架子。可就在他日子最风光的时候,怪事就来了。”
“先是他那买卖,本来做得好好的,突然就不行了。进一批货,不是被人骗了,就是路上出了意外,全打了水漂。再进一批,好不容易卖出去了,钱收回来,没几天,不是家里遭了贼,就是被什么人讹了去,反正就是留不住钱。短短半年,他就从一个小财主,变成了一个穷光蛋,还欠了一屁股债。”
“这还不算完,”张大爷的声音更沉了,“这王老五倒霉就算了,他家也跟着倒霉。他跟他婆娘,以前虽说也吵吵闹闹,但还算过得去。可自从他赔钱之后,两人就跟仇人似的,天天在家吵,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吵到半夜。摔盘子砸碗是常事,有一次还动了手,他婆娘脸上被抓了道长长的口子,哭着回了娘家,差点就离了婚。”
“家里头鸡飞狗跳,外面也是麻烦不断。村里人见他落魄了,以前跟他称兄道弟的,现在见了他都绕着走。还有那债主,三天两头上门要钱,堵在他家门口骂街,那日子,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王老五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他想不通啊,自己咋就这么倒霉?是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他也去庙里烧过香,求过签,可一点用都没有。该倒霉还是倒霉,该吵架还是吵架。”
“真正邪乎的事儿,是从他开始做噩梦开始的。”张大爷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看了看周围竖起耳朵的听众,才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老是梦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他床前,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他。那眼神,冰冷冰冷的,像是能把人冻僵。他想喊,喊不出来,想动,动不了,浑身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喘不过气。每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脏砰砰直跳,跟要跳出嗓子眼似的。”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压力太大,做的噩梦。可时间长了,这梦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影子好像不是在梦里,而是真的就在他身边。”
“有一次,他半夜起来上厕所,迷迷糊糊的,走到镜子前,想洗把脸。你们猜他看到了啥?”张大爷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诡异的腔调。
没人说话,都屏住了呼吸。
“他说,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人!”张大爷的语气里充满了惊悚,“那是个男人,穿着一身旧衣服,脸色惨白,眼睛是两个黑窟窿,正咧着嘴冲他笑呢!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王老五吓得‘嗷’一嗓子,差点没晕过去,撒腿就跑回了卧室,用被子蒙住头,抖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他再去看镜子,啥都没有。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是幻觉。”
“可幻觉能有那么真吗?而且,从那以后,他家就开始出现更多怪事了。大白天的,屋里没人,就能听见有人小声说话,叽叽咕咕的,听不清说啥,但就是让人心里发毛。到了晚上,更是不得安生,有时候能听见床底下有‘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磨牙齿;有时候能听见房梁上有脚步声,来来回回地走,就是不下来。”
“王老五和他婆娘都快被折磨疯了。他婆娘说,她晚上睡觉,总觉得有人在摸她的脸,手冰凉冰凉的,吓得她整夜不敢合眼。王老五自己呢,身上开始莫名其妙地出现淤青和抓痕,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掐的、抓的。他去看医生,医生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就说是皮肤过敏,开了点药,吃了也没用。”
“最吓人的一次,”张大爷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贴着耳朵在说,“王老五有天喝醉了酒,回家倒头就睡。半夜里,他被一阵剧痛惊醒,睁眼一看,差点没把魂吓飞!”
“咋了?”好几个人同时问道,声音都有些发颤。
“他说,他看到自己的手,正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张大爷的话像一块冰,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他想松开,可那手根本不听他的使唤,越掐越紧,他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直发黑。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像是被另外一个人控制着,要把自己掐死!”
“就在他快要断气的时候,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另一只手猛地掰开了那只掐着脖子的手,然后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卧室,跑到了院子里。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