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这名号绝非虚传。山势如墨染,峰刃割裂低垂的铅云,终年不散的浓雾在山腰盘旋,像一锅永远熬煮不透的浓浊药汤,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土腥与朽木气息。山脚下的村落,被这片巨大阴影日夜笼罩,静得如同死去。
百年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并非山影,而是山中那东西。不再是传说中张牙舞爪的蜈蚣,而是些更粘腻、更悄无声息的恐惧。
“王婆子”又来了。
她颤巍巍地拄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裹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袄裤,出现在村东头李二牛家的柴扉外。脸上的褶子深得能夹死蚊子,一双浑浊的老眼却闪着异常热切的光,直勾勾盯着二牛媳妇怀里那刚满周岁的胖小子。
“二牛家的,” “王婆子” 的声音沙哑得像枯叶摩擦,“山神娘娘昨儿个夜里托梦给我啦,又念叨你家铁蛋儿呢!说这孩子根骨清奇,灵性足,是送到她跟前侍奉的好苗子哇!娘娘欢喜了,保你家风调雨顺,人畜平安哟!”
二牛媳妇下意识地把孩子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脸白了白。孩子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恐惧,哇一声哭起来,哭声在死寂的村落里显得格外刺耳。李二牛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劣质的烟草味混着沉重的叹息,缭绕不去。他看着媳妇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娃,又看看“王婆子”那双热切得近乎贪婪的眼睛,粗糙的大手攥紧了烟杆,指节发白。
“王婆子” 还在絮叨,山神娘娘如何慈悲,如何灵验,供奉了童子如何得福报……那些话,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上人心。邻家窗户后面,隐约有几双同样惊恐的眼睛在偷看,又飞快地缩回去。恐惧如同这岭上的浓雾,早已沁入骨髓。
村西头赵寡妇家,也刚送走了一位“远房表弟”。那后生白净面皮,说话斯斯文文,哄得守寡多年、日子孤苦的赵寡妇晕头转向,心甘情愿地“借”出了自己唯一的闺女小娟,说是带去城里学绣活。小娟被那“表弟”牵着走时,一步三回头,脸上挂着泪,眼神却空洞得吓人。赵寡妇倚着门框,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浓雾里,脸上才显出一点迟来的茫然和不安,很快又被一种奇异的、自我安慰般的平静覆盖。
村中人心,已如这被浓雾浸透的土地,潮湿、阴冷,滋生着绝望的顺从。
“格老子的!这破地方,雾浓得能当粥喝!连只正经报晓鸡都听不见!” 一声粗嘎的咒骂,硬生生劈开了村口沉闷的空气。
一个身影踩着湿滑的泥路,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村来。这人一身道袍,说是道袍,却早已看不出本色,油渍污垢板结成块,袖口和下摆都开了线,破破烂烂地挂着。头发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胡乱绾着,几缕油腻的乱发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他胡子拉碴,眼袋浮肿,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埋在灰烬里的两颗火炭,此刻正烦躁地扫视着死气沉沉的村落。背上斜挎着一个辨不出原色的布包袱,腰间挂着一柄样式古朴、剑鞘黯淡的长剑。最扎眼的,是他腰间悬着的一块令牌,非金非木,色泽沉暗,隐隐透出朱砂绘就的龙虎盘踞之形——正是龙虎山镇山令牌。这便是邋遢道士刘士虎。
他骂骂咧咧走到村中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刚想寻块石头坐下喘口气。树后阴影里,却转出一个女子。
女子身形高挑,穿着素净的靛蓝粗布衣裙,衣襟袖口绣着些奇异的靛色纹路,似藤蔓又似符咒。她背上斜插着一柄乌沉沉的尺子,四棱见方,非金非铁,尺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密符文,古拙而神秘——天蓬尺。她面容清冷,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此刻却带着审视的意味,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刘士虎的狼狈相,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略带嘲讽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