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贞观殿暖阁内烛火未熄。武曌倚在雕花床头,望着冯小宝换上一袭月白交领襕衫——那衣衫是她特意命人取来的,袖口绣着半朵未开的莲花,正是当年那人常穿的款式。男子抬眸时,烛火在他睫毛下投出阴影,却终究不是记忆里那双淡若秋水的眼。
“往后你便叫薛怀义。”武曌指尖抚过床头摆放的《大云经》,“去白马寺替本宫整理经卷,莫要辜负了这番心意。”
薛怀义叩首应下,退出门时衣摆带起的风掀起了屏风后一幅画——玄色绢面上,男子执伞立在雪夜,衣袂上的麒麟纹若隐若现,正是她藏了多年的“麒麟侯张起灵”。
殿外更漏敲了三声。武曌望着画中那人衣摆上的银线绣纹,忽然伸手替他拂开画角的褶皱,指尖触到绢面时却有些发凉——终究是不像啊,当年那人的背影,比这月光更淡,却比这江山更沉。
她忽然轻笑一声,将画轴重新卷起,藏回屏风后,唯有香炉里的沉水香仍在翻涌,裹着满室未说出口的心事,散入沉沉夜色。
千金公主回到府中,踩着回廊青砖的脚步声比来时轻快了些,却在转入抄手游廊时忽然顿住——夜风掀起檐角纱灯,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雕花木壁上晃成一片斑驳。她伸手按住腰间的鎏金荷包,里头装着方才武曌赐下的一枚翡翠指环,触手生凉,却让她想起殿上那人垂眸时眼底翻涌的暗潮。
“有了太后这句话,往后余生总算能松快些了。”她喃喃自语,指尖摩挲着指环上的云纹,忽然冷笑一声——自高宗驾崩后,她看着武曌一步步从昭仪走到垂帘听政,诛杀宗室时的狠厉,拉拢群臣时的手腕,哪里像个寻常妇人?方才殿上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分明是藏着刀刃的蜜糖。
“改朝换代……”她忽然压低声音,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宫墙,裙角被风掀起,露出绣着缠枝莲的月白里子——那是她特意避了明黄、朱红的颜色,生怕触了那人的忌讳。前朝公主的身份像根刺扎在心底,这些年她装疯卖傻、曲意逢迎,今日送薛怀义进宫,不过是拿个男子换平安——可她不傻,武曌揽权的势头如日中天,连李家的宗庙都快摆不住了,她这没落的公主府,唯有把自己蜷成最无害的模样,才能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局里苟全。
“来人,”她忽然唤来心腹婢女,“把府里的明黄器物全收了,往后待人接物,多学些市井里的奉承话——太后喜欢什么,咱们便顺着什么来。”
说着转身走进寝殿,烛火映得她鬓边的银钗发亮,却照不亮眼底的戒备——前朝遗贵的身份是原罪,可她偏要活着,哪怕像株攀附在权势墙上的菟丝花,也要牢牢攥住每一丝能救命的藤蔓。
夜风裹着远处的更鼓声传来,千金公主倚在榻上,望着帐顶绣着的并蒂莲发怔——所谓“平安”,不过是在这人吃人的世道里,拿尊严换得半寸容身之地罢了。
但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这公主府的匾额还挂着,便比那些血溅玄武门的宗亲,多了份偷生的“聪明”。她忽然扯过锦被盖住身子,指尖却仍紧攥着那枚翡翠指环,直到掌心被硌出红印——这世道要变天了,可她啊,总得先学会在新的天幕下,把自己的骨头弯成最妥帖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