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小时前·应龙府**
暮色四合,如浓稠的墨汁泼洒在帝都的天空。当龙天的手掌贴上应龙府那两扇描金蟠龙的沉重大门时,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稍一用力,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尘封十二载的门扉缓缓洞开。门轴转动的呻吟,惊醒了府邸深处蛰伏的寂静。
刹那间,仿佛触动了无形的机括。七十二名身着藏青布衣的仆从,如同从廊柱的暗影、朱漆的斑驳中剥离而出的提线傀儡,无声无息地鱼贯而出。
他们面容模糊在渐浓的暮色里,手中捧着的鎏金铜盆盛着凝滞的净水,犀角灯盏尚未点燃,翡翠香炉寂然无烟,沉默地排成一道蜿蜒的、通往府邸心脏的烛龙。细碎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激起微弱的回音。
管家福伯佝偻的身影从门廊的幽暗处显现,手中一柄拂尘,白须在穿堂而过的晚风中轻颤。他步履蹒跚地迎上前,拂尘尾梢扫过门槛上积年的尘灰,动作轻柔得像在拂拭一段不堪触碰的往事。尘埃惊起,扑簌簌腾起一片灰雾,惊扰了梁间栖居的旧燕,几声仓惶的啁啾划破死寂,旋即又被更深的暮色吞没。
“少爷……可算回来了。”福伯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揉皱后又极力抚平的旧宣纸,在穿堂风里簌簌作响,泛起细密的裂纹,“老王爷……在杏雨别院候着您呢。龙少爷……已先一步到了。”浑浊的眼眸抬起,飞快地掠过龙天年轻而沉静的脸庞,又迅速垂下,藏起那复杂难辨的微光。
龙天颔首,迈过那道沉淀了太多时光的门槛。足下是历经风霜的澄泥金砖,每一步落下,都似踏在历史的弦上,惊起玉磬般清冷而悠远的回响。九重垂花门在他面前次第开启,如同剥开岁月层叠的茧。门廊幽深,两侧的紫檀屏风高大肃穆,其上浮雕的仙人瑞兽在暮光中影影绰绰。当最后一扇屏风无声滑开,杏雨别院的景象豁然眼前。
庭院中央,一株垂丝海棠虬枝盘曲,枝头只余零星几点枯槁的褐色花苞,在晚风中瑟瑟。紫檀木轮椅上,端坐着他的父亲。朝服是深沉的玄色,下摆用捻金线绣着威严的团龙,此刻却在暮色里敛去了锋芒,只泛着幽微冷寂的光。
龙谨言——这位龙家最忠诚的守护者与管家,正单膝跪在轮椅旁,低垂着头,双手极其轻柔地为老王爷整理膝上覆盖的明黄锦衾。那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他抚平的不是锦衾的褶皱,而是老王爷心头积郁的、无法言说的沉疴旧痛。
轮椅的轮毂碾过满地的琉璃瓦碎片,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声响。父亲那只枯瘦如冬日枝桠的手抬起,指尖颤巍巍地拂过海棠干枯的枝条,声音低沉,带着久病的沙哑:“这株海棠……是你母亲亲手栽下的。”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虚空的某处,仿佛穿透了时光,“今晨……她还念叨着,说等花开了,要在树下摆个茶席……可惜,内务府的人,来得不巧……”
龙天的目光随之转向西厢房。一扇雕花木窗半掩着,窗棂内,一个未完成的百鸟朝凤绣绷静静支在绣架上。金丝银线在穿堂风的撩拨下微微晃动,泛起粼粼的、虚幻的光泽,如同凝固的泪光。
他移步向前,脚下青砖的缝隙里,镶嵌着十二生肖的墨玉兽首。这些庚子年遗失的国之重器,如今以复刻的形态,沉默地悬浮在庭院上方的藻井之中。兽首眼眶里镶嵌的鸽子血宝石,在最后的余晖中闪烁着幽红的光,冷冷地俯视着下方,如同凝固的、泣血的眼。
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庭院的死寂。龙谨言瞬间绷直了身体,整个人如同一块最坚实温润的人形凭几,稳稳地支撑住轮椅上的老人。老王爷喘息着,枯瘦的手颤抖着从宽大的袖袍中摸索出一个精巧的珐琅鼻烟壶。然而,他并未凑近鼻端,而是手腕一抖,竟将壶内所有的烟丝尽数倾入身旁的鎏金博山炉中!
“噗——”
一点火星猛地窜起,瞬间点燃了烟丝。青白色的烟雾带着刺鼻的辛香汹涌而出,如同挣脱束缚的幽灵,直扑向梁间悬挂的二十四幅前清帝王画像!从努尔哈赤的英武到溥仪的颓唐,一张张或威严、或昏聩、或稚嫩的面容,在缭绕的青烟中扭曲、模糊、变形,最终竟诡异地融合成同一张枯槁、麻木、写满末世悲凉的脸孔,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王朝的终结。
(龙谨言是龙家最忠诚的守护者与管家,其存在本身,便是龙家兴衰的活见证。)
“尝尝这个。”咳嗽稍歇,父亲的声音带着疲惫的余音。他从袖中又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方盒,打开盒盖,三块小巧玲珑的荷花酥滚落在轮椅扶手旁小几上的犀角盘里。
酥皮呈现出极其繁复的四十九瓣莲形,每一片轻薄如纸的花瓣上,竟都用细如发丝的糖霜,清晰地烙着《永乐大典》的残章断句!莲心处,缓缓渗出暗金色的、粘稠如琥珀的蜂蜜——那是母亲用顺治年间便封存于冰窖深处的御用蜂巢蜜,亲手调制的秘方,承载着早已远去的宫廷甜香与家的温存。
龙天拈起一块,指尖传来酥脆的触感。他轻轻咬下,酥皮碎裂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庭院中央莲花池平静的水面——水中的倒影,除了自己、轮椅上的父亲和跪侍的龙谨言,竟赫然还有第四个模糊的身影!他猛地转头,目光投向母亲生前常坐的廊下。
一张湘妃竹制的摇椅,正对着空寂的庭院,在穿堂风的吹拂下,微微地、有节奏地前后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椅子的扶手上,随意搭着一件尚未完成的缂丝龙袍。
璀璨的金线在暮色中流淌,一根细长的金针斜斜刺在龙睛的位置,针尾随着竹椅的晃动轻轻震颤,在名贵的布料上留下鬼斧神工般、却永远无法完成的残纹,如同一个戛然而止的帝王梦。
父亲顺着龙天的目光望去,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笑意,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娘啊……总念叨着,说这袍子……要留着,等你大婚时穿……”
最后一缕天光,彻底沉入西山。暮色如同巨大的、湿冷的帷幕,淹没了九曲回廊的雕栏玉砌。就在光影交替的刹那,庭院四周那十八扇巨大的檀木屏风,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竟“哗啦啦”一声,整齐划一地翻转过来!
正面,是清代宫廷画师徐扬笔下繁华鼎盛的《乾隆南巡图》,万民匍匐,盛世欢歌;背面,却是触目惊心的、用淋漓朱砂誊写的《南京条约》抄本,字字泣血,屈辱刺目!正反两面,天堂地狱,在瞬间完成了无声而残酷的转换。
几乎同时,龙谨言站起身来,走到角落那座布满铜绿的青铜编钟前。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开始敲击那些沉默的古钟。叮咚……叮咚……清越而带着金属寒意的钟声流淌出来,奏响的旋律,竟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霓裳羽衣曲》!
然而,他手中握着的鎏金音锤,其末端早已在甲午年的炮火与仓皇中摔成了两截,此刻断口处闪烁着冷硬的光,敲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带着破碎的回响,在空旷的庭院里弥漫开无尽的悲凉与悼亡。
父亲忽然掀开了膝上覆盖的明黄锦衾。
龙天的呼吸瞬间一窒,目光如电般射向父亲膝头——那里赫然摆放着一个黄花梨木的精致首饰盒!盒盖上镶嵌的螺钿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一股寒意猛地窜上龙天的脊背,他认出了这个盒子!它曾无数次出现在母亲的首饰台上……
就在龙天瞳孔骤然收缩的刹那,老王爷却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自嘲。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拨开了首饰盒的搭扣,“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开启。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珠翠琳琅。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七十二枚色泽温润、大小一致的和田白玉扳指!每一枚扳指光滑的弧面上,都用极细的刀工,阴刻着龙家列祖列宗的庙号与谥号。冰冷的玉石在暮色中散发着森然的寒光,如同七十二位先祖沉默的注视。
“别慌,”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他随手拈起一枚扳指,对着廊下刚刚点燃的灯笼微光,“这是……给你娘备着的首饰盒。”他转动着扳指,灯光透过温润的玉质,仿佛能看见内里流动的絮状纹理。他凑近鼻端,深深一嗅,浑浊的眼中竟泛起一丝迷离,“你闻……这玉纹里,渗着崇祯爷煤山自缢那夜……梅树上的冷香……”
当最后一抹微光被深沉的夜色彻底吞噬时,龙天敏锐地发现,庭院里所有门窗的锁孔,竟都无一例外地插着半截断裂的金簪!簪头或为凤鸟,或为牡丹,断口处闪烁着不祥的微光,如同被强行封堵的咽喉。
就在这时,西厢房母亲梳妆台上那面银背靶镜,镜面竟毫无征兆地自行转动起来!幽冷的镜光扫过昏暗的室内,最终定格,清晰地映照出西跨院那株矗立了百年的巨大银杏树。
然而,镜中的景象让龙天浑身一颤!
只见那虬劲苍老的银杏枝头,此刻并非挂着金黄的叶片,而是飘荡着无数雪白的纸笺!那是……未曾寄出的家书!每一封信都被火漆牢牢封缄,借着镜中幽光,龙天清晰地看到每一个火漆印上,都无比清晰地压着三个小字——“天儿亲启”!
夜风吹过,无数白色的信笺在枝头摇曳、翻飞,如同招魂的幡。而那满树真正的银杏叶,在风中翻涌起伏,沙沙作响,竟在镜中映照下,化作了一片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金色海洋,无声地吞噬着那些无主的家书……
“少爷,该用晚膳了。”福伯那苍老而飘忽的声音,如同从幽冥深处传来,在回廊的尽头幽幽响起。
如同听到了不可违逆的指令,庭院中那七十二名如同雕塑般的青衣仆从,瞬间“活”了过来。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点燃了手中的犀角灯盏。跳跃的烛光次第亮起,将整座杏雨别院映照得如同白昼,驱散了阴影,却也将那份深埋的衰朽与寂寥暴露得更加彻底。
光芒下,琉璃瓦的碎片、枯败的海棠、悬浮的兽首、染血的屏风背面……一切细节都无所遁形,冰冷而刺目。
龙天沉默地推起父亲的轮椅,沿着九曲回廊走向灯火通明的东厢房。轮椅的轮毂碾过金砖地面,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历史的裂缝之上,脚下是看不见的深渊。
东厢房的八仙桌上,早已布满了母亲生前最拿手的二十四道宫廷御膳。每一道珍馐都被精巧的金丝罩盖着,隔绝了气味,也隔绝了时间。
当仆从们依次揭开罩盖时,浓郁的食物香气混合着水汽猛地蒸腾而起,竟在空中奇异地凝结、盘旋,化作一幅幅祥云缭绕、龙凤呈祥的虚幻图景,袅袅不散,与这满桌象征过往荣华的菜肴一起,构成一幅荒诞而奢靡的末世图卷。
“这是你最爱吃的荷花酥。”一个温婉熟悉、却带着一丝虚幻缥缈的声音,突然在龙天身后响起。
龙天猛地回头。
烛光摇曳处,母亲正端着一个翡翠玉碟,含笑盈盈地走来。她鬓边斜插着那支熟悉的累丝嵌宝金步摇,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在烛光下折射出温暖而璀璨的光芒,一如往昔。她将玉碟放在龙天面前,碟中正是那烙印着《永乐大典》残章的荷花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