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线不再是丝,而是天河倾泻的瀑布,沉重地砸在丛林的每一片叶子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泥浆在脚下翻涌,每一步都如同在粘稠的血肉沼泽中跋涉,耗尽龙啼樱最后的气力。
她的衣衫早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冰冷地紧贴在瘦小的身躯上,勾勒出不堪重负的轮廓。湿漉漉的黑发紧贴着脸颊和额头,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混合着无法抑制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眼前这片吞噬了至亲的、无边的绿色地狱。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灼痛,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土腥和腐败气息灌入胸腔。双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汞,每一次抬起都伴随着肌肉的哀鸣。但她的脚步,却不敢有丝毫的停歇。
脑海中,如同被按下了循环的诅咒,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悬崖边那决绝的一推——哥哥沾满血污的脸因剧痛而扭曲,眼中燃烧着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火焰,那只将她狠狠推开的手,带着撕裂她心肺的力量……
“哥……”破碎的呜咽被雨声吞没,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般的腥甜,“你一定要……活着……”
活下去。找到救兵。救回哥哥。
这三个念头,如同三根烧红的铁钉,钉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支撑着这具早已超越极限的躯体,在泥泞与绝望中蹒跚前行。
突然!
前方密集的雨幕中,传来一阵异样的、整齐而轻盈的脚步声!不同于追兵的沉重与狂乱,这脚步声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穿透滂沱雨声!
龙啼樱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受惊的幼鹿,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她猛地矮身,一个翻滚,悄无声息地藏入一丛被雨水冲刷得油亮的剧毒灌木之后!蜷缩起身体,屏住呼吸,将所有的生命气息收敛到极致,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在冰冷的胸腔里疯狂擂鼓。
几息之后。
一队人影,如同从水墨画卷中走出的幻影,穿透了厚重的雨帘,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中。
赤红!
如同燃烧的火焰,又如同凝固的鲜血!
她们身着统一的赤红色长袍,长袍的质地仿佛某种流淌的火焰丝绸,在昏暗的雨林中散发着内敛的光泽。
袍身上,用金线绣着数只形态各异的凤凰,针脚细密如生,凤凰的姿态或展翅欲翔,或引颈长鸣,在雨水的冲刷下,仿佛随时会浴火腾空!她们长发如墨,及腰披散,任由雨水浸透。
最引人注目的是,每个人的发髻之上,都斜插着三枚造型古朴、流光溢彩的凤形发簪!簪身赤金,凤眼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在雨中闪烁着冰冷而神秘的光泽。而在她们纤细的腰间,则悬挂着三枚巴掌大小、如同真正凤凰尾羽般的赤金色翎羽——**涅盘火羽**!羽毛的边缘流淌着淡淡的金红色光晕,即使在滂沱大雨中,也散发着微弱却恒定的温暖与力量!
“凤……凤家……”龙啼樱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弱的曙光!冰冷的绝望中,一丝渺茫却足以燎原的希望猛地窜起!这是母亲的家族!是她血脉的源头!是她此刻……唯一的救赎!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冷和死亡气息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用尽最后的力气,她从那片剧毒的阴影中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跄着,如同风中残烛,走到了队伍前方的泥泞空地上。
“谁在那里?!”一声清冷的呵斥瞬间响起!一个身形高挑的凤家女子瞬间拔剑出鞘!剑身赤红,隐隐有火焰纹路流淌——正是与朝凤鸣同源的凤家佩剑!剑尖带着警惕的寒意,直指龙啼樱!
“别……别动手!”龙啼樱的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努力挺直了脊梁,“我是……龙啼樱!凤家的……后人!”
队伍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的小女孩身上。然而,她们的第一反应并非审视她的面容或身形,而是……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不可置信地,钉在了她凌乱发髻上——那三枚同样闪烁着赤金光泽、造型如出一辙的凤形发簪上!
短暂的死寂后,一个面容温婉、眼神却异常锐利的女子缓步上前。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冰冷的雨幕:
“小妹妹,”她蹲下身,目光平视着龙啼樱,声音温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能不能……把你头上的发簪,给我看看?”
龙啼樱没有丝毫犹豫。这发簪是母亲最后的遗物,是她身份唯一的凭证,也是救哥哥唯一的希望!她颤抖着,沾满泥污的手指,无比珍重地、一根一根地,将发髻上那三枚冰凉而沉重的凤簪取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仿佛在交付自己最后的灵魂印记。
“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她将发簪递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焦急,“求求你们……快救救我哥哥!他还在后面……被很多敌人包围了!他受了重伤……求你们快去救他!”
那温婉女子小心翼翼地接过三枚发簪。入手冰凉沉重,触感细腻。她仔细地摩挲着簪身的每一道纹路,端详着凤眼的红宝石,感受着内里流转的、唯有凤家血脉才能共鸣的微弱火焰气息。她的眼中,惊讶之色越来越浓,最终化为一丝凝重。
“没错……”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这确是凤家秘传、血脉烙印的‘栖凰簪’!非我族类,绝无可能持有,更遑论仿造!”(注:龙家亦无此物,亦不屑为之)她看向龙啼樱的目光变得复杂而急切,“孩子,你……当真是我凤家血脉?”
“是!或者……也许是!”龙啼樱用力点头,泪水混合着雨水滚落,“这些都不重要!求你们!快去救我哥哥!他叫龙语默!他为了救我……快不行了!求你们!”她的话语因极度的恐惧和恳求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凤家众人面面相觑,眼中既有确认血脉的激动,又有救援龙家之人的深深顾虑,更有对当前险境的凝重。
就在这时,队伍中心,一个身影排众而出。
她的步伐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踩踏着无形的火焰。雨水落在她周身尺许,竟似被无形的热力蒸腾,形成一片朦胧的水汽。她面容清绝,如同冰封的雪山,眉眼间沉淀着岁月的威严与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冽。她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利刃,瞬间锁定了龙啼樱和她手中的发簪。
“何事喧嚣?”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雨声,带着一种冻结空气的冰冷。
“清霜大人!”那温婉女子立刻躬身,双手奉上三枚栖凰簪,“这女孩……持有真品栖凰簪,自称龙啼樱,乃我凤家血脉。她恳求救其兄,龙语默,此刻正被强敌围困于后方丛林!”
**凤清霜**。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瞬间印入龙啼樱混乱的意识。她看到那清冷如霜的女子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接过了那三枚发簪。
凤清霜的目光落在发簪上,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凤首,感受着其中熟悉又陌生的血脉气息。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她眼中那万年不化的冰层,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裂痕,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追忆、疑惑,甚至……一丝深埋的痛苦——如同水底的暗流,瞬间翻涌,又迅速被更深的冰寒压下。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龙啼樱沾满泥污和泪水的小脸上,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
“你……是龙啼樱?”
龙啼樱怔住,随即用力点头,仿佛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是!我是!您……认识我?”
凤清霜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更像冰层下的一丝暖流痕迹。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时光的温和:
“我是你母亲……凤华樱……的故友。”她顿了顿,仿佛这个名字带着千钧之重,“凤清霜。你尚在襁褓……我曾抱过你。”
母亲的名字!
如同一道惊雷在龙啼樱心中炸响!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茫然,随即又被更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焦急所取代!
“凤姨!”她几乎是扑了过去,沾满泥污的小手死死抓住凤清霜赤红冰冷的袍角,如同抓住溺毙前最后的浮木,声音带着泣血的哀求:“求求您!快去救救我哥哥!龙语默!他为了救我,受了很重的伤!被好多坏人围住了!再不去……再不去就来不及了!求您!凤姨!救救他!”
凤清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如同冰湖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丝涟漪。“你哥哥……是龙家的人?”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刻在骨子里的疏离。
“是!也不全是!我们……我们还没决定跟谁!”龙啼樱语速飞快,泪水汹涌,“但他是我哥哥!他快死了!为了救我!凤姨!求您!”她仰着小脸,眼中是纯粹的、绝望的恳求,足以融化最冷的坚冰。
凤清霜沉默了。雨水顺着她清绝的脸庞滑落,如同无声的泪。她看着龙啼樱,又仿佛透过她,看着某个遥远的身影。赤红袍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三枚冰冷的栖凰簪,指尖感受着那属于凤华樱的、早已消散的气息。
“龙家与凤家……”凤清霜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与隔阂,“早已……陌路殊途。”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宣判,瞬间抽干了龙啼樱所有的力气。眼中的希望之光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她的小手无力地滑落,身体摇摇欲坠。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一个念头如同回光返照的火焰,猛地在她心中燃起!她猛地再次抬头,那双被泪水洗得异常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凤清霜,一字一顿,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凤姨!”她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雨幕,“只要您愿意救我哥哥!我龙啼樱——愿入凤家!从此……改姓为凤!为凤家……效死力!生生世世,永不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