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工区的「数据屠宰场」(1 / 2)

东非的高原烈日,在这片宏大的铁路枢纽工地上,失去了往日的灼热威势,被悬在半空中的巨大屏幕所散发出的冷光驯服、吞噬。那四块拼接而成的矩形巨屏,像四块冰冷的、永不封冻的极地冰盖,沉沉地压在数千工人头顶,向这片灼热的土地源源不断地倾泻着字节构成的寒流。

一串串数字在冰面上奔跑、跳跃、叠加、变红、告警。钢轨间距:误差值0.05mm;设备b-17液压扭矩:不足标准值1.2%;工人L-4387号:节点t-23延迟3.7秒。每一个细微的波动,每一毫秒的差距,都在屏幕上用刺目的色彩标识、放大,精确到毫米级,精确到百分之一秒。数字无声地流淌,如同一条永不停歇的、判决的冰河。空气里弥漫的只有电子设备细微的蜂鸣、散热风扇的低吼,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悬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默重压。

指挥部一楼大厅,空调冷气开得十足,裹着西装制服的监工和技术员们喝着冰咖啡,对墙上瀑布般的数据流习以为常。大厅侧门通道,通向工地的铁门每次开合,便裹进一股灼热的沙尘和汗水的浑浊气味,像是现实世界对这座数字堡垒的一次短促而粗鲁的侵袭。

年轻的肯雅刚从轨道线下来,汗水浸透了粗硬的卡其布工装,紧贴着他尚未完全长开的宽阔脊背。他摘下厚厚的防撞头盔,露出卷曲的、湿透的短发和年轻却已布满深刻疲倦的眼睛。他刚从一段新铺设的过渡段出来,暴雨后的路基有些微沉降,那一片段的轨道在脚踩下去时总能感觉到一种令人不安的轻微虚浮。负责测量的小组长穆迪是个老手,他指挥大家干完活时,布满皱纹的黝黑脸上绷得很紧,低声咒骂了句什么,像是对着空气,又像是对着天空上那个看不见的、主宰一切的眼睛。

肯雅走进食堂——一个用巨大铁皮棚子匆忙搭建的、充满回音的嘈杂空间。几百张廉价的蓝色塑料桌椅挤在一起,弥漫着廉价咖喱、木薯糊和汗酸混合的粘稠气味。他径直走向打卡机上方的电子屏。那里滚动播放着人名、工号和扣分详情。他在密密麻麻的红字中几乎是凭借本能迅速捕捉到了自己的工号:A-297。

[违规告警]

工号:A-297

姓名:肯雅

岗位:初级轨道工

地点:轨道c3-12段(新铺设过渡段)

时间:15:23:11

事件:关键工序节点——轨距测量反馈延迟——超时:7.4秒。

扣分:0分(节点超时额外扣分规则启用)

[测量精度告警]

工号:A-297

姓名:肯雅

岗位:初级轨道工

地点:轨道c3-12段(新铺设过渡段)

时间:15:23:18

事件:钢轨间距测量误差:+0.5mm (方向:内)

扣分:10分

今日累计扣分:10分

今日薪资预扣金额:¥200.00(200元)

备注说明:过渡段受降雨影响沉降速率异常,请复核组核查设备零点校正与沉降补偿模型是否需更新。

200元!肯雅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那差不多是他一天拼命劳作所得的三分之一!他死死盯着屏幕上自己的名字和那串鲜红的“-200.00”,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熄灭了,只剩下空茫。昨天只被扣了1分,20块钱,那是因为他中途水壶掉在地上,弯腰去捡的几秒钟被判定为“无故停顿,工作节律破坏”。他当时还庆幸扣得不多。现在……

他右手腕上的黑色硅胶工牌手环轻轻震动了一下。屏幕自动亮起,冰冷简洁的白色字体清晰地显示着:

【薪资账户变动】

金额:-¥200.00(罚款deducted)

实时余额:¥612.35

账户状态:扣罚中 (状态标记瞬间转为刺眼的猩红色)

屏幕右下角,一个微小的红色分数标记无声出现:10分。

那猩红的颜色,如同新鲜的伤口,灼痛他的眼球。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带着厚茧的手去遮挡手腕上这片猩红,但冷硬的屏幕光,依然透过指缝渗出来,像血在流。食堂里人声嗡嗡地响着,勺子和金属餐盘的碰撞声、沉重的脚步拖动声、喉咙里粘滞的吞咽声混杂在一起。但在这片低沉的背景噪音之上,另一种声音尖锐地穿插进来,清晰得让人心悸:

“滴……”

不远处,一个正端着木薯糊的汉子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腕,脸色瞬间灰败。他碗里的糊糊因为手的颤抖而泼洒出来一些。

“滴……滴……” 另一个角落,埋头吃饭的人肩膀垮塌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骨头。

“滴……滴……滴……”

声音此起彼伏,像细密的针,扎在沉闷的空气里,扎进每个工人的皮肉里。每一次轻响,就伴随着一块屏幕的变红,一个余额数字的减少,一个像肯雅刚刚承受过的、无声的打击。食堂中央那根巨大铁皮柱子旁,肯雅无力地靠了上去,冰冷的金属触感也无法驱散从脚底窜上来的寒意和胃里痉挛的恶心。他仰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穿透敞开的巨大铁皮棚顶豁口,望向工地深处那栋如银白色巨棺般矗立的指挥部大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刺目的阳光,晃得人眼晕。他知道,那冰冷的光瀑就来自那里,来自屏幕背后那些无形的手,随时可能扼住他的喉咙。

食堂角落里,一个用破布盖住的铁制工具箱被悄悄打开。几双粗糙、带着新鲜擦痕的手探进去,捧出一把被油污包裹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长条状物体。老工人本森小心翼翼地拂开一层黏腻的黑色机油,露出下面黄铜色冰冷的金属光泽——是老旧的刻度量尺。正是几个月前林野曾经在另一个项目上使用过的那把。“给。”本森哑着嗓子,把它递给了靠在柱子边的肯雅,眼神里有种近乎宗教般的郑重,“老伙计回来了。试试?”

肯雅迟疑地接过。金属冰凉的触感透过厚厚的油污传递到手心,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与他平常用的、带红外探头的电子轨距尺截然不同。没有蜂鸣,没有液晶屏,只有一道道在金属体上雕刻出来的、被油泥糊住的刻度线。他下意识地在自己的工装前襟上用力蹭了蹭,勉强在几道关键的刻度附近擦出一片浑浊的光亮。

几个工友沉默地围拢过来,用身体挡住了角落的视线。本森递给他一块从废弃枕木边捡来的、还算平整的小木条。“垫着看,”老人低语,“放平了。”

肯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和对那猩红数字的恐惧。他用力抿紧嘴唇,按照刚学不久的记忆,模仿着老穆迪的样子,笨拙地将那古老的“老伙计”卡在两根新铺的钢轨内侧——正是他刚才被判定误差0.5mm的位置。道尺的金属边缘与轨头相触,发出沉闷低微的碰撞摩擦声。他跪下去,几乎趴到枕木上,脸颊贴着粗糙的木渣,一只眼睛紧闭,另一只眼睛死死对准道尺上方那道最重要的中心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