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沉默的道别与北上的行囊(1 / 2)

黎明前的沙棘堡,戈壁的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卷动着沙砾,敲打着宿营车锈迹斑斑的铁皮。然而,一股比寒风更凛冽、更复杂的情绪,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小小的宿营区里激荡开来,彻底驱散了残存的睡意。

林野要走了。不是结束战斗后的短暂休整,而是远赴万里之外、环境更加严峻的非洲大陆,担任某条被誉为“世纪之路”的跨国铁路项目的总工程师。

消息是凌晨时分,由公司里一位连夜赶来的领导,在简陋的临时指挥部里,当着郭振德和林野的面正式宣布的。命令紧急,要求林野即刻交接工作,准备启程。

震惊、不舍、敬佩、担忧……种种复杂的情感如同无形的藤蔓,迅速缠绕在每一个听到消息的人心头。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声呜咽。

“啪!”一声闷响,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的神经上。

是赵大锤。这位铁塔般的汉子,一双蒲扇大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捏得发白,刚刚就是他一拳狠狠砸在了旁边冰冷的钢轨上。他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几步冲到林野面前,嗓门震得宿营车嗡嗡作响:

“妈的!老林!”赵大锤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圈却红了,“你…你这就要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当总工了?!沙棘堡刚啃下来,兄弟们刚喘口气……”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翻涌的情绪,猛地拍着自己的胸膛,发出砰砰的声响:“去了那边!缺啥少啥,装备跟不上,人手不够用,甭他妈跟兄弟客气!给个信儿!咱沙棘堡的兄弟,就是你最硬的腰杆子,最厚实的后盾!听见没?”

他用力抓住林野的肩膀,那力道几乎要把骨头捏碎,眼神里却充满了最朴实的关切和不容置疑的支持。

老吴默默地摘下鼻梁上那副边缘磨损的老花镜,用袖口反复擦拭着镜片,仿佛上面沾了怎么也擦不掉的灰尘。他没有像赵大锤那样激动,只是佝偻着背,慢慢走到林野面前。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被戈壁风沙刻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忧虑。

“林主任,”老吴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长者的沉稳,“保重身体。无论到哪里,自身防护…永远是第一位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情,从贴身的工装内袋里,珍而重之地掏出一个小小的、磨掉了标签的棕色玻璃瓶,不由分说地塞进林野手里。

“拿着这个,”老吴的语气不容拒绝,“非洲的蚊子…不一样,厉害得很。别看它小,疟疾、黄热病…要人命。这是我以前在南方湿热地方施工时用剩下的,高效驱蚊水,配方…有点老,但管用。省着点用。”瓶身还带着老人的体温,林野握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

“铁力”突击队的王队长和“金鹰”焊工队的头儿也挤了过来。这两位平时在工地上叱咤风云的领头人,此刻脸上的神情复杂极了。有对林野能力的敬佩,有对非洲项目艰巨性的担忧,更有一种即将并肩战友离去的怅然。

王队长是个性情中人,他用力拍了拍林野的胳膊,又重重拍了下自己的胸脯:“林工!好样的!去非洲干总工,给咱中国工程师挣脸!到了那边,要是遇到硬骨头,需要能扛能打、啃得下硬骨头的队伍,你只管招呼一声!咱‘铁力’的兄弟们,认你!指哪打哪,绝不含糊!”他眼中闪烁着对更大挑战的渴望和对林野的绝对信任。

焊工头儿则显得更加沉稳内敛,他上前一步,眼神郑重地看着林野:“林总工,恭喜高升。焊接标准…全球都一样,钢轨熔接、结构焊接,核心要求跑不了。但环境、材料、工艺细节肯定有差异。我干了半辈子焊工,攒下点经验教训。你要是用得着,遇到难题,随时联系我。电话、微信,24小时开机。”他的话不多,分量却很重,那是技术人之间最宝贵的承诺。

人群中,最让林野心头酸涩翻涌的,是老张。

这个沉默寡言、一辈子与道尺和道岔打交道的老线路工,在听到消息后,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独自蹲在林野宿营车门口的阴影里,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猩红的烟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黝黑粗糙的脸。他就那么蹲着,像一尊风化的石像,被巨大的失落和无言的悲伤笼罩着。

直到林野和所有人都说得差不多了,老张才猛地掐灭手中的烟蒂,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一步一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到林野面前。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帆布仔细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件。

“林主任…”老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铁锈,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把手里的包裹递向林野,粗糙的手指微微颤抖。

林野心头一紧,郑重地双手接过。帆布包裹温温的,带着老张掌心的汗湿和体温。他一层层打开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帆布。

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把道尺。不是崭新的制式装备,而是老张自己用了不知道多少年、手柄处的木质部分已被手掌的汗水和岁月的摩挲浸润得油亮光滑,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深褐色。尺身的刻度边缘也有些磨损,金属边缘带着磕碰的小坑洼,每一道划痕都仿佛诉说着它与钢轨无数次亲密接触的故事。它老旧,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可靠。

另一件,是一小块橡胶垫片。正是沙棘堡会战中,他们日夜鏖战、反复测量、精心打磨、近乎“神圣”般对待的进口道岔专用胶垫样品。它只有巴掌大小,棱角已被磨圆,表面带着安装调试时留下的细微压痕,却依旧保持着良好的弹性和韧性。

老张看着这两样东西,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他费力地翕动着嘴唇,声音哽咽:

“尺子…您带着。量钢轨,量人心,也量个…心安。”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光滑的尺柄,然后指向林野脚下的土地,“这胶垫…是咱沙棘堡的根儿…兄弟们的心血都在这上面了…您带着它,就像…就像带着兄弟们的心…到哪都别忘了…咱是从这戈壁滩上走出去的…”

林野的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鼻腔里涌起强烈的酸意。他用力握紧了手中那把承载着岁月温度的道尺和那块象征着沙棘堡战役胜利成果的胶垫,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坚韧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直击心脏。他抬起头,迎上老张那双饱含千言万语的眼睛,重重地、无比郑重地点头,每一个字都仿佛从肺腑中挤出:

“谢谢老张!我会带着!一定!”

这不仅仅是一把尺子和一块胶垫,这是沙棘堡精神的凝结,是战友们沉甸甸的信任和无声的送别。

离别的时刻迫近,交接工作紧张而高效地进行着。

在临时指挥部那张铺满图纸、数据记录和半杯凉透浓茶的桌子前,林野将所有的技术资料、后续详细的跟踪监测计划、人员设备的具体情况、以及他观察到的每一个潜在风险点和应对建议,事无巨细地向郭振德一一交代。每一份文件,他都详细标注了重点;每一个数据,他都反复确认了来源和精度。

他特别强调了几个关乎沙棘堡道岔长期稳定运行的核心关键点:

“郭工,这几个位置,胶垫的弹性衰减速率和绝缘性能变化必须持续严密监测,哪怕微小的变化也要记录分析,它们是最敏感的‘晴雨表’。”林野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图纸的几个关键区域,“还有曲股区域的几何尺寸稳定性,戈壁昼夜温差太大,热胀冷缩效应非常显着,常规的养护周期在这里可能不适用,必须摸索适合沙棘堡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