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面?”旁边一个年长些的贵族耶律老古灌了一口马奶酒,摇摇头,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唏嘘,“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什么?情之一字,最是磨人!那顾远我见过几面,眼神狠厉得像头孤狼。可王子说他看那汉女的眼神……啧,就像草原上的公狼护着唯一的母狼崽!听说那汉女给他生过儿子,现在又怀了双胎……这骨血相连,怕是真入了魔了。”
“入魔?”耶律迭里嗤笑一声,“我看是愚蠢!为了一个女人,还是汉女,调动心腹精锐千里奔波,把软肋暴露无遗!更主动让王庭派人盯着!这不是授人以柄吗?万一那女人还是没保住,他岂不是人财两空,还白白让王子捏住了把柄?智者不为也!”
“话也不能这么说,”萧敌鲁抹了抹嘴上的油,“王子不也准了吗?还派了萧斡里剌去。我看王子看中的,就是他这份‘愚蠢’的重情!一个重情的人,只要拿捏住他的情,就好控制。总比那些心思深沉、毫无破绽的家伙强!再说了,”他压低声音,“王子不是一直想彻底收服顾远,让他死心塌地为王庭卖命吗?这次若真救了他老婆孩子,那就是天大的恩情!他顾远那么重情义,以后还不得给王子当牛做马?”
众人闻言,沉默片刻,似乎觉得有几分道理,但脸上的惊诧和不解并未完全消散。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英雄豪杰,当以霸业为重,女人如衣服,子嗣固然重要,但也不该为此乱了方寸,更不该将弱点如此赤裸地暴露在主君面前。顾远的行为,在他们看来,充满了不可理喻的疯狂和难以理解的情深。
“罢了罢了,”耶律老古摆摆手,“王子自有决断。我们就等着看萧斡里剌传回的消息吧。若那汉女真死了,顾远会如何?若救活了……嘿,这草原上,怕是要多一个被情字拴得死死的左谷蠡王了!只是这情字……是蜜糖,也是枷锁啊!”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复杂各异的神情。对顾远这份惊世骇俗的“情深”,契丹的贵族们,终究是难以共情,只觉匪夷所思,却又隐隐感到一丝被触动的异样。而在石洲,命运的齿轮,正随着乞答孙乙涵和田泽生那支混杂着希望与监视的队伍,在风雪中疯狂转动。
当夜乔清洛晕倒的凶险靠着刘郎中,艰难撑过。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在顾远眼中被拉长、扭曲。暖阁成了他全部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弥漫着药味和无声的惊涛骇浪。
乔清洛的肚子仿佛成了两个不安灵魂的角斗场。胎动变得越发诡异而猛烈。有时是长时间的沉寂,死寂得让顾远心胆俱裂,忍不住要将耳朵贴上去倾听那微弱的心跳;有时又毫无征兆地剧烈翻滚起来,隔着薄薄的衣衫,能看到清晰的凸起和游移,像有拳头在里面凶狠地捶打、脚在里面绝望地蹬踹。每一次剧烈的胎动,都伴随着乔清洛骤然惨白的脸色和压抑不住的痛呼。
“呃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深夜骤然响起,划破了暖阁死寂的空气。
顾远几乎是直接从榻边的矮凳上弹了起来。只见乔清洛整个人痛苦地弓起了身子,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锦褥,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发白。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了她苍白的额头和脖颈,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颤抖。
“清洛!”顾远扑到榻边,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腔。他一把抓住她冰凉湿滑的手,那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一颤。
“痛……好痛……夫君……”乔清洛的声音破碎不成调,泪水混合着汗水滚落,“下面……下面好像……有东西流出来……”她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那是濒临深渊的绝望。
“夫人见红了!”一直守在旁边的王产婆掀开被角看了一眼,脸色也瞬间煞白,声音都变了调,“快!刘郎中!快拿固元止血汤来!参片!快给夫人含着!”
暖阁内外瞬间陷入一片混乱。脚步声、呼喊声、器皿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银兰端着药碗的手都在抖,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也浑然不觉。刘郎中颤抖着手搭上乔清洛的手腕,眉头拧成了死结,不住地摇头:“脉象……乱极了……滑而无力……险啊……太险了……”
顾远紧紧握着乔清洛的手,感觉那纤细的手指在自己掌中无力地抽搐着。他看着她痛苦扭曲的面容,听着她压抑的呻吟,一股灭顶的绝望和暴戾之气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噬人的猛兽,死死盯住忙乱的刘郎中和王产婆,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刺骨,带着血腥味:
“听着!给我用最好的药!最贵的药!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但是!”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若是清洛和孩子有半点闪失……你们,”他目光扫过刘郎中和王产婆惊惧的脸,“还有这石洲城所有挂着‘医’字招牌的废物!一个都别想活!我要你们所有人,给她陪葬!”
那森然恐怖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冻结了暖阁内的空气。刘郎中和王产婆吓得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连声应着“是是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更加拼命地忙碌,只是那动作里,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顾远吼完,胸中那股暴戾之气并未消散,反而化作更深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他重新低下头,看着怀中痛得几乎失去意识的妻子,所有的狠厉瞬间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楚和哀求。他俯下身,滚烫的额头抵着乔清洛冰凉汗湿的鬓角,声音哽咽,破碎不成声:
“清洛……撑住……求你……再撑一撑……救你的人……就快到了……长生天在上……求你……再等等……等等他们……”
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赤红的眼角滑落,滴在乔清洛苍白的脸颊上,混入她的汗与泪之中。
同一时间,在远离石洲千里之外的辽东边缘莽莽雪原与燕山余脉的交界处,一支小小的马队正以近乎自杀般的速度疯狂奔驰。
为首者正是乞答孙乙涵,这个顾远麾下以悍勇和坚韧着称的羽陵部悍将。他脸上覆着一层厚厚的冰霜,眉毛和胡须都结成了白色的冰凌,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风雪弥漫、崎岖难辨的山路。他座下的战马口鼻喷着浓烈的白气,每一次奋力跃起,都带着肌肉撕裂般的颤抖。
在他身后,紧紧跟着一个身形相对臃肿、裹在厚厚皮袍里的青年。正是田泽生。他脸色冻得青白,嘴唇干裂出血,身体随着马匹的颠簸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被甩下马背。但他那双掩藏在风帽下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和专注,紧盯着前方,对周遭的严寒和疲惫似乎毫无所觉。
而在这支百人羽陵精锐的两翼和后方,如同铁灰色的幽灵,沉默地拱卫着另一支两百人的骑兵。他们装备更为精良,甲胄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旗帜上是象征契丹王庭的狼图腾。为首的一名将领,名叫萧斡里剌,正是耶律德光的心腹。他面容冷硬,目光如电,不断扫视着前方的乞答孙乙涵和田泽生,以及周围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
他们离开契丹部族已经整整十天。十天里,这支混杂的队伍如同一支离弦的死亡之箭,贯穿了风雪、山川、密林和荒原。
“绕开!前面是卢龙军刘守光的巡哨范围!从左边断崖下切过去!”乞答孙乙涵嘶哑着喉咙吼道,声音在狂风中几乎被撕碎。前方隐约可见一处隘口,有简陋的寨墙和模糊的人影晃动。
队伍毫不犹豫地转向,冲向左侧那道近乎垂直、布满嶙峋怪石和积雪的陡峭山坡。战马嘶鸣着,打着滑,铁蹄在冰雪覆盖的岩石上迸出刺眼的火星。一个羽陵部的战士连人带马失足滚落深涧,只留下一声短促的惨呼便被风雪吞没。乞答孙乙涵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将马鞭狠狠抽在自己坐骑的臀上,咆哮着:“冲上去!别停!”
田泽生死死抓住缰绳,指甲抠进了掌心,身体紧贴马背,感受着身下这匹通灵性的畜生每一次惊险的腾跃。他胃里翻江倒海,骨头像散了架,但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快!再快一点!石洲!那个垂危的产妇和腹中挣扎的双胎!
进入太行山脉的腹地,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成狂暴的白色漩涡,能见度不足十步。山路早已被深雪掩埋,辨不清方向。队伍只能依靠乞答孙乙涵模糊的记忆和老猎户的直觉,在绝壁与深谷间摸索前进。
“头儿!黑子的马……不行了!”一个羽陵战士带着哭腔喊道。只见他旁边一匹健硕的黑马,口鼻喷出的不再是白气,而是带着血沫的红雾,前腿一软,悲鸣着栽倒在雪地里,再也无法站起。那战士红着眼,狠狠心,一刀割断马鞍上的重要行囊背在自己身上,徒步踉跄着跟上队伍。
“丢下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干粮、水和药囊!”乞答孙乙涵的声音冷酷如铁,“人!必须给我活着到石洲!”
沿途的驿站成了救命稻草,但也成了萧斡里剌眼中潜在的节点。每一次换马,他都亲自盯着,确保羽陵人没有暗中传递任何可疑信息。他看着乞答孙乙涵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看着田泽生即使疲惫欲死,下马时第一件事也是检查随身药箱的专注,心中的疑虑如同冻土下的暗流,始终未曾消减。顾远……如此大动干戈,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第十三天黄昏,当巍峨的石洲城廓终于在漫天风雪的地平线上显露出模糊而坚硬的轮廓时,整支队伍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人困马乏,半数以上的战马在最后这段冲刺中力竭倒下。剩下的马匹,包括萧斡里剌自己的坐骑,也都口吐白沫,浑身被汗水浸透又在寒风中冻成冰甲。
乞答孙乙涵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羽陵部的战士个个衣衫褴褛,满面风霜,嘴唇干裂出血,眼神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田泽生更是摇摇欲坠,全靠两个战士左右架着。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如同被刀割,嘶声吼道:“石洲!到了!跟我冲!”
这一声吼,榨干了所有人最后的气力。队伍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管不顾地冲向那洞开的城门。
早已接到飞鹰传讯、在城门焦急等候的墨罕和赤枭,看到这支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队伍,眼眶瞬间红了。“快!随我来!”墨罕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在前引路。
沉重的马蹄踏在石洲城空旷冰冷的街道上,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惊散了寥寥无几的行人。队伍旋风般卷过街道,直奔左谷蠡王府邸。
王府大门洞开,顾远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在门前的风雪中。他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肩头落满了雪,却浑然不觉。当看到那支疲惫不堪却杀气腾腾的队伍冲进府门,尤其是看到被搀扶下马、几乎站立不稳的田泽生时,顾远眼中那积郁了十几天的沉重阴霾,终于被一道名为“生”的亮光狠狠劈开!
他甚至没有看旁边的萧斡里剌一眼,一个箭步冲上前,在田泽生双脚落地的瞬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愕的动作——这位契丹的左谷蠡王,草原上威名赫赫的枭雄,竟然对着一个风尘仆仆、地位低微的医者,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近乎卑微的、恳求的契丹重礼!
“田先生!”顾远的声音沙哑而急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内子乔氏,命悬一线!腹中双胎,一危一殆!顾远身家性命,尽托于先生之手!万望先生施展回春妙手,救我妻儿!顾远此生,铭感五内,永世不忘!”他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近乎绝望的哀求与期盼,那目光,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田泽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惊得一愣,连日奔波的眩晕感似乎都被冲散了几分。他看向顾远,这位金牧雅拉(契丹语:管事的)传说中的羽陵族长、左谷蠡王,此刻脸上毫无枭雄的威严,只有深重的疲惫、满眼的血丝和刻骨的焦虑。那眼神里的重量,让田泽生心头一震。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浑身的酸痛,抬手虚扶了一下顾远的手臂,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清晰坚定:“族长不必如此!医者本分,救人要紧!病人在何处?快带我去!” 没有任何客套,没有任何迟疑,直奔主题。
“好!先生随我来!”顾远猛地直起身,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亮,一把抓住田泽生冻得僵硬的手臂,几乎是拖着他,转身就朝府邸深处冲去。墨罕等人立刻跟上。
被彻底晾在原地的萧斡里剌和他带来的两百王庭铁骑,面面相觑。萧斡里剌看着顾远那完全失态、近乎慌乱的背影,看着他紧紧抓着那个医者手臂的急切姿态,又想起一路行来乞答孙乙涵和田泽生那不顾生死的疯狂赶路……他冷硬如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萧将军,请随我来,厢房已备好热水饭食。”银兰清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打破了这片刻的凝滞。
萧斡里剌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恢复了王庭将领的威严,沉声道:“有劳。另外,烦请安排一个视野开阔、安静些的地方,本将需要立刻向德光王子禀报行程。”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顾远和田泽生消失的方向,那里,正传来内院骤然加重的慌乱人声。
暖阁内室的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又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随时会断裂。
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苦涩的药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炭火在铜盆里发出噼啪的微响,却驱不散那股刺骨的寒意。
乔清洛躺在厚厚的锦褥上,脸色是那种失血过多的、近乎透明的惨白。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胸膛的起伏几乎微不可察。高高隆起的腹部,此刻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僵硬轮廓,那巨大的弧度下,生命的搏动似乎正在悄然流逝。身下的被褥,暗红的血渍如同狰狞的毒花,无声地蔓延开来,刺目惊心。
刘郎中和王产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脸上是混合着恐惧和绝望的死灰。王产婆一遍遍徒劳地试图揉按那僵硬的腹部,声音带着哭腔:“不行……不行了……宫缩完全停了……下面还在渗血……这……这怕是……” 她不敢说出那个词。
刘郎中抖着手给乔清洛灌参汤,大半都顺着她无力的嘴角流了出来,染红了颈边的衣襟。他绝望地摇着头:“气血两脱……脉象……脉象几乎摸不到了……神仙……神仙难救啊……”
就在这时,厚重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凛冽的风雪寒气卷入,瞬间又被室内的血腥和药味吞没。
顾远几乎是半拖着田泽生冲了进来。
“先生!快!”顾远的声音嘶哑破裂,将田泽生猛地推到榻前。
浓烈的血腥和垂死的气息扑面而来,田泽生冻得青白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迟疑和惊惧。长途奔袭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他眼神锐利如电,迅速扫过乔清洛的面色、唇色、身下的血污,最后落在她那僵硬的腹部轮廓上。
“让开!”他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让手足无措的刘郎中和王产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田泽生甚至没有解下沾满风雪的厚重外袍,只是迅速脱掉冻硬的手套,露出同样冻得通红却异常稳定的双手。他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在榻边的脚踏上,这个位置恰好能让他的视线和双手平齐于乔清洛高耸的腹部。
第一件事,是探脉。三根手指精准地搭上乔清洛冰凉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眼神却凝重如渊,眉头瞬间紧锁,仿佛在倾听来自幽冥的回响。
紧接着,他俯下身,侧耳紧贴在乔清洛冰冷的肚皮上,屏息凝神。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几息之后,田泽生的眉头锁得更深,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他听到了!极其微弱,如同风中之烛,但确实存在!两个不同的胎心,一个稍强却狂乱如奔马,一个微弱得几乎捕捉不到,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
他没有丝毫停顿,立刻起身,双手以一种奇特而稳定的节奏,覆盖上乔清洛的腹部。没有粗暴的按压,他的手指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感知力,轻柔却又无比坚定地在隆起的腹部表面移动、探查、感受。他闭着眼,全神贯注,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在与那腹中两个微弱的生命直接对话,感知着他们混乱的位置、扭曲的姿势。
顾远站在一步之外,高大的身躯僵硬得如同石雕。他死死盯着田泽生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看着他凝重的神情,看着他额头的汗珠,看着他紧抿的嘴唇。顾远的心,随着田泽生的每一次皱眉而沉入谷底,又随着他眼中偶尔闪过的锐利光芒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紧握的双拳,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不敢呼吸,不敢眨眼,仿佛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惊扰了眼前这场与死神争夺生命的仪式。他全部的意志,都化作无声的、疯狂的祈祷,在心底一遍遍嘶吼:救她!救孩子!长生天!古日连羽陵部先祖!求你们!
田泽生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爆射!
“取针!长针三枚,短针七枚!烈酒!快!”他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参汤!最浓的参汤!再备老参切片!热水!干净的布!快!”他一边说,一边迅速解开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古朴沉重的药箱。
刘郎中和王产婆被他陡然爆发的强大气场震慑,下意识地应着“是是是”,手忙脚乱地去准备。
田泽生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扁平的布包,展开,里面是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他取过银兰递来的烈酒,快速净手,又将几枚长针在酒中浸过。
他再次单膝跪下,位置精准。左手稳稳按住乔清洛腹部一个特定的位置,右手拈起一枚细长的银针,凝神静气,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指尖的针和手下那微弱的生命跳动。没有半分犹豫,那枚长针带着细微的破空声,快、准、稳地刺入乔清洛高高隆起的腹部!
这一针,如同石破天惊!
一直强撑着一丝意识的乔清洛,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
顾远的心骤然缩紧,几乎要冲上去。
“按住她肩膀!别让她动!”田泽生头也不抬地厉喝,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场的绝对权威。顾远和旁边的春杏立刻死死按住乔清洛的双肩。
田泽生全神贯注,手指捻动针尾,动作极其精微,或提或插,或快或慢,仿佛在拨动一根无形的琴弦,试图调整那腹中紊乱的生命韵律。他的额头上汗珠滚落,神情凝重得如同在悬崖峭壁间行走。
一针之后,紧接着是第二针,刺入另一个位置。然后是第三针……
每刺下一针,田泽生的脸色就凝重一分,汗水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乔清洛腹中的胎动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那僵硬的轮廓似乎……松动了一丝?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田泽生捻动最后一枚短针,缓缓将其刺入一个关键的穴位。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巨大的心力,整个人都微微晃了一下。
就在这时——
“呃……”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呻吟从乔清洛口中溢出。紧接着,她那原本僵硬如石的腹部,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起伏!虽然微弱,却充满了生命的韧性!
“动了!夫人……肚子动了!”一直死死盯着乔清洛腹部的王产婆,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刘郎中猛地扑过去再次搭脉,随即也激动得胡子都在抖:“脉!脉象!虽弱,但……但回来了!滑起来了!有根了!有根了!”
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顾远淹没!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看向田泽生,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近乎癫狂的光芒!成了?!有希望了?!
田泽生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他抬手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振奋:“快!参汤!给她灌下去!要慢!参片含住!稳住这口气!”他迅速拔除银针,动作依旧稳定,但拔针的手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转向顾远,语速依旧很快,却不再像刚才那般紧绷:“族长,暂时稳住了!气血续上了,宫缩也被重新激发,那胎位不正的小家伙也被我用针稍稍拨正了些许,生机未绝!但危机未除!必须立刻用药!我马上开方!需要百年以上老山参为君药,佐以阿胶珠、紫河车、续断、桑寄生……分量要足,火候要老!必须立刻煎来!一刻也耽误不得!”
“好!好!好!”顾远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激动得发颤,眼中是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和感激,他猛地抓住田泽生的胳膊,那力道大得惊人,“先生!需要什么药!只管说!我石洲城没有,我派人去幽州!去开封!去天涯海角也给你找来!快开方子!”
暖阁内,那令人窒息的死亡阴影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微弱的生命之光重新顽强地透了出来。浓重的血腥味中,开始混杂进一丝新鲜参汤的苦香。
而在暖阁外,一个不起眼的回廊转角阴影里,萧斡里剌如同融化的冰雕,静静地站在那里。他透过半开的窗棂缝隙,将里面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顾远那卑微至极的恳求大礼,看到了田泽生不顾疲惫跪地施救时那专注到忘我的神情,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银针刺腹,看到了顾远在听到胎动恢复时那瞬间爆发出的、无法作伪的狂喜与失态,看到了他紧紧抓住医者手臂时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的颤抖……
窗棂缝隙透出的微弱光线,映在萧斡里剌冷硬的脸上。他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如同残冬的冰雪遇到了炙热的烙铁,瞬间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震动。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脑海中那些关于阴谋、关于借口的可笑揣测彻底甩掉。他悄然退后几步,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王府为他安排的临时书房,那里备有笔墨和用于飞鹰传书的特制小羊皮纸。
书房内烛火通明。萧斡里剌在案前坐下,铺开那张坚韧的小羊皮纸。他提起笔,蘸饱了浓墨,略一沉吟,落笔如飞,字迹刚劲有力:
“臣萧斡里剌,谨以飞鹰急奏德光王子殿下:臣率部随羽陵乞答孙乙涵,昼夜兼程十三日,已于今暮抵石洲。顾远亲迎于府门,形容枯槁,双目赤红,忧惧之态,非伪饰所能为。其妻乔氏,确已危殆,血崩在即,双胎几无生机,石洲医者束手待毙。”
他顿了顿,笔锋更加凝重,仿佛要刻入皮纸:
“顾远见女真医者田泽生至,竟不顾尊卑,行契丹重礼,躬身相求,其声哽咽,其情哀切,闻者动容。田泽生亦不顾己身疲敝垂死,立入产阁,跪地施救,银针渡厄,妙手险挽狂澜。臣于窗外亲睹:针下之际,乔氏腹中垂死之胎竟得复动!顾远狂喜失态,紧握医者之手,颤抖不能自持,其情其状,实乃……”
萧斡里剌的笔在这里悬停了片刻,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语。最终,他重重落笔,写下了一句力透纸背、掷地有声的判语:
“——情深入骨,发于肺腑,绝非矫饰!臣观其夫妻之情,感其濒死之惧,复见其得生之狂喜,确系为妻儿性命而倾尽所有,并无丝毫借机生事、勾连异动之迹!此心此情,天地可鉴!羽陵部此番调兵,确为救命之急,其忠心,当无虞也!伏惟殿下明察!”
写罢,他仔细吹干墨迹,将羊皮纸卷好,塞入特制的细竹信筒,牢牢封好火漆。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口哨。
片刻,一只神骏异常、目光锐利的白尾海东青,如同幽灵般从王府最高的檐角无声滑翔而下,稳稳地落在萧斡里剌戴着厚厚皮手套的手臂上。
萧斡里剌将信筒仔细地绑在海东青强健的腿上,轻轻抚了抚它光滑的羽毛。他抬头望向北方,那是契丹王庭的方向,目光深沉。
“去吧。”他低语一声,手臂猛地向上一扬。
海东青发出一声清越的唳鸣,有力的翅膀拍打着寒冷的空气,卷起细小的雪沫,瞬间化作一个矫健的黑点,冲破石洲城上空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向着契丹草原的深处,向着那权力与野心的中心,振翅而去。它所携带的,不再仅仅是行程的复命,更是一份关于一个枭雄内心最柔软角落的、无可辩驳的铁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