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远山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重重的拍了拍李阳的肩膀,‘’好小子,有你这话,爸就踏实了!‘’说完,他快步走向马棚,熟练的给枣红马套上犁具。枣红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急切,‘’咴咴‘’叫了两声。
看着赵远山赶着马渐渐远去的背影,横和妻子相视一笑。他们知道,只有让赵远山在田地里忙活,他那颗悬着的心,才能真正安定下来。而他们趁机问问李玉杰那个弃婴的下落。
看着赵远山赶着马渐渐远去的身影,李阳立在门槛前凝望许久,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他转身合上门,昏暗的屋里,李玉杰蜷缩在土炕上,佝偻的脊背像被霜打蔫的麦穗。
‘’妈,你能告诉我那个蓝头巾的秘密吗?‘’李阳走上前,握住玉洁的手。
李玉杰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褪色的蓝头巾边角,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水光。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三次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在我二十岁那年正赶上闹饥荒,一个雪夜,我在山神庙看见一个襁褓,我就抱着他往家走。‘’李玉洁望着窗外,皱纹渗细密的汗珠。
腊月的北风卷着雪粒子往窗棂缝里钻,母亲掀开破棉帘的瞬间,看见我怀里蠕动的襁褓走,手里的秸秆筐哐当砸在地上,玉米面撒了半屋,摊开一地碎金。
‘’玉杰!‘’母亲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混浊的眼睛里烧着焦虑的火,‘’缸里的粮食还撑三天?你倒好,捡个讨债鬼回来。‘’他转身抓起墙上的算盘,干裂的准锤快速翕动,‘’一家四口人,每人每天两捧玉米面,再添张嘴,你当咱家是开救济仓的。‘’
父亲蹲在灶台前闷头抽烟,烟袋锅子敲的砖地咚咚响:‘’眼看树皮都被扒光了,逃荒的人能吃观音土,可这孩子。‘’他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震得墙角的瓦罐嗡嗡作响,‘’咱们拿什么喂?总不能看着他活活饿死。‘’
窗外传来饥民的哀号,像刀子似的剜着人心,我摸着怀里襁褓泛红的小脸,解下脖子的那块蓝头巾,丝绸在指缝里流淌着最后的柔软,‘’嘶啦‘’一声裂响,蓝头中一分分二,半块带着体温的蓝布,轻轻裹着孩子。另一半把我死死攥在掌心,渗出细密的血珠。
雪地里,那对逃荒夫妻跪在我面前磕头,额头上沾满泥雪。男人怀里的襁褓成了风雪中最后一点晃动的蓝,渐渐融进苍茫的夜色中。
李玉洁说到这,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
‘’妈,那李刚怎么说没有你这个姐姐呢?你还是没告诉我们实情吧!‘’
王秀梅突然从灶台旁站起身,铜盆里搓洗的衣服滴着水,‘’妈,那你怎么又知道李阳的小名呢?他六岁就失去了双亲,从小就孤苦伶仃。‘’王秀梅望着李玉杰,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李玉杰知道不能再瞒着了,她颤抖着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拂过李阳的额头,‘’杨阳,妈,对不起你,你是我的亲儿子!‘’李玉洁的泪水砸在李阳的手背上,烫得李阳眼眶发烫。
李阳的呼吸骤然停滞,耳膜里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盘旋。他直勾勾的盯着李玉洁,眼角纵横的皱纹,那些曾被岁月留下的纹路,此刻就像藤蔓般缠住他的心脏。他颤抖的扑进李玉洁怀里,向溺水者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哽咽着喊出积压半生的委屈与狂喜,‘’妈!‘’李玉杰抚摸着儿子的头,讲出了三十多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 。
以前东山村叫杨家村,从我记事起,我们一家四口就守在村西头的瓦房过日子。我父亲叫李长林,我母亲叫王树华,我弟弟叫李刚。父亲李长林是村里的会计,虽比不上世代簪缨的杨氏家族,但也能让我们吃上细粮,穿上暖衣。高中毕业后,我凭着一副好嗓子进了公社文艺队,每次披星戴月辗转各村演出,梆子戏的唱腔让多少人红了眼眶。
二十岁那年盛夏,暮色浸透青纱帐,我独自走在回村的山路上,突然玉杀叶子哗啦作响,一双粗糙的手从沟壑伸出,将我死死拖进密不透风的玉米地。泥土混着汗腥气堵住口鼻,挣扎声被蝉鸣吞没,月光被层层叶片割成碎片,我攥着的红头绳断在指间,像极了以后支离破碎的人生。
回到家后,我把自己锁在房里,指甲掐进掌心的月牙形血痕都不及心里的钝痛。一个月晨起干呕,母亲盯着我日渐隆起的小腹,我只能谎称老胃病又犯了。夜是用粗布条狠狠地缠住腹部,勒得肋骨生疼,却勒不住疯长的孕肚。八个月时,臃肿的身形再也瞒不住了,母亲举起鸡毛掸子的手停在半空,最后化作一声叹息。父亲蹲在门槛上抽闷烟。烟在籁籁落在他那补丁摞补丁的裤角,火光明明灭灭,像极了他那摇摇欲坠的尊严。
自那以后,文艺队的锣鼓声再与我无关,我被锁在西厢房里,听见窗户外邻居的指指点点。‘’不知检点,伤风败俗。‘’的议论声顺着窗户缝钻进来,扎得耳膜生疼。直到孩子呱呱落地,那对逃荒的夫妻用粗瓷碗盛了半碗米汤,跪在堂屋求我把孩子交给他们。我咬着牙把用半截蓝头布裹着的孩子交给他们,并把我最喜爱的笛子塞进襁褓。转身听见母亲压抑的啜泣,像根刺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第二年麦收时节,我草草地嫁给村里最穷的光棍赵远山,婚礼冷清的可怜,只有两三只麻雀在屋檐下啄食喜糖。新婚夜里,他醉醺醺把扯住我的辫子,将‘’野种娘‘’这三个字吐在我的脸上。此后的日子里,争吵声常伴着锅碗瓢盆的破碎声在小院回荡,直到我再次怀孕,他摸上我渐渐隆起的小腹,眼神才终于有了温度,可母亲再也没有等到这个消息,她整天枯坐在门槛上做衣服,麻雀落在身边都浑然不知,最后在一个霜重的清晨,握着一件没有做完的小衣服阖上了眼。
母亲走后,父亲整天抱着酒瓶守在坟前,一年后的清明,我去上坟时,看见他蜷缩在母亲的坟头,手里还攥着那只喝一半的酒瓶,身上落满白花花的纸钱灰,披了一层没化的雪。李利刚自此见我如见仇人,每次碰面都冷着脸别过身,仿佛我是附在李佳身上的耻辱。而我只能将这些往事都咽进肚子里,任时光把伤疤磨成老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