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时间的共犯:当善意长出獠牙(1 / 2)

陆璆眼睁睁看着私藏泉水的队员被斩首,鲜血喷溅在干裂的土地上。

沈瑜蘸着朱砂写下“祥瑞天降”时,笔尖戳破了奏折。

李默的药瓶递出瞬间,孩子手腕浮现将军刺青的幻影。

下游部落的诅咒随夜风袭来:“你们赐的水,将灌满仇敌的刀鞘!”

正午的太阳像个巨大的、烧红的铁砧,无情地悬在灰蒙蒙的天穹上。空气被烤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沙砾刮擦喉咙的刺痛。屯垦营地的边缘,那片龟裂得像垂死者唇瓣的土地上,几个人影被押着,跪在滚烫的沙石上。他们的嘴唇干裂翻卷,脸颊深深凹陷,眼窝里只剩下对水的绝望渴望。

陆璆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木然望去。

“屯垦律第七条!私藏营地水源,以资敌论!”监刑官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忍。

刀光落下时,陆璆下意识地闭了下眼。

可那抹寒光还是透过薄薄的眼皮,深深烙进他的脑海。快得像是幻觉,又慢得令人窒息——刀锋切开枯槁的脖颈,鲜血不是喷涌,而是粘稠、黯红的一大股,猛地泼洒在干燥得冒烟的地面上。嗤啦一声轻响,那是滚烫大地贪婪吞噬生命液体的声音。血水迅速渗入龟裂的缝隙,只留下几片迅速变黑、卷曲的污迹。

陆璆的手指在身侧骤然攥紧。指尖深深抠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胸口那股翻腾的冰寒。他看到那些被斩首者的眼睛,死前最后的定格,不是恐惧,而是茫然——一种对当前处境的、彻底的无法理解。

就在他侧过脸,试图将那股血腥气排出肺腑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另一幅景象。远处营地中央临时搭建起的简陋高台上,一场“盛典”正在上演。祭司们披着染得颜色极其不匀的粗麻祭袍,动作夸张却透着虚浮。沈瑜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素色襦裙,孤零零地立在中央。阳光照在她脸上,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她正蘸了蘸旁边小吏捧着的朱砂碟,在一份铺开的黄麻奏折上写字。笔尖落下——“天降祥瑞,玉璧呈祥”——八个字。

笔锋本该流畅庄重。可在写到“呈”字的最后一捺时,那蘸饱了朱砂的狼毫笔尖,毫无预兆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竟然在粗糙的麻纸上戳出了一个刺眼的小洞。一点过于浓艳的朱砂,如同凝固的血珠,晕染在破洞边缘,将那“祥瑞”二字衬得无比滑稽,又无比刺目。

陆璆猛地闭了下眼又睁开,高台上祭司的吟唱夹杂着人群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祥瑞!祥瑞!”声浪,嗡嗡地钻进耳朵。脚下的土地刚刚吞噬了滚烫的鲜血,而台上的谎言却在阳光下堂而皇之地展开。

身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是老赵。他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声音低得像怕惊动什么:“陆…陆头儿…这…这真是…”他浑浊的眼睛望向高台,又扫过远处那片迅速变干的黑色污迹,“造孽啊…”

陆璆没有看他,目光死死盯着高台上那个孤独的身影。沈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隔着尘土弥漫的空气,远远地望向他的方向。阳光刺眼,陆璆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只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那支惹祸的笔,指节用力到发白。

“祥瑞?”低沉的声音在帐内响起,像冰块投入滚油。沈瑜猛地抬头,看见陆璆高大的身影背光立在掀开的帐帘处,夕阳在他周身镀上一层冷硬的轮廓。他没看桌上的奏折,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解释。”

帐内光线昏暗,空气里残留着劣质朱砂和尘土混合的呛人味道。沈瑜感到喉头发紧,那支戳破了纸张的笔仿佛还烫着她的指尖。

“没有祥瑞,”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一块河边捡的、形状稍圆的鹅卵石。被…被一位急于邀功的营尉强行塞到我手里,硬说是‘天赐玉璧’。”她顿了顿,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坦诚,“我写了奏报。字字句句,皆为谎言。”

陆璆沉默了几秒,向前走了两步。简陋的木桌上,摊开的奏折在昏暗光线下,那一点被朱砂晕染开的破洞依旧狰狞刺目。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拂过那个小洞,粗糙的触感传来。

“为什么?”他问,声音听不出波澜。

“为了粮食,”沈瑜垂下眼,看着自己攥得发白的手指,“为了药材…为了那几口能暂时维系营地里几百条命的粥。他们说,朝廷的信使已经携着第一批补给在路上了,但需要‘祥瑞’……需要一个上报的理由。”她苦笑了一下,满是疲惫,“上报灾情只能说明无能,上报‘祥瑞’,却能证明‘天命仍在’,证明此地值得再拨粮草……很荒谬,是不是?”

她猛地抬眼,眼中带着一丝尖锐的痛楚:“陆璆,告诉我,看着那些人渴死是善?还是用一个谎言暂时堵住上面那些人的嘴,让更多人能苟延残喘几天是善?我等不到你了!我找不到别的路!”

陆璆的动作凝固了。他缓缓收回触碰奏折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朱砂和纸屑的触感。他走到帐篷角落那个用于打水的小木桶边,木桶里只剩浅浅一层裹着泥沙的浑浊泥浆水。他凝视着水面,倒映出自己模糊而疲惫的脸。

“我找到水了。”他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半分找到水源的喜悦。

沈瑜愕然转头。

“一处很小的泉眼,藏在西边山谷的石缝里。”陆璆依旧看着桶里的浑水,像是自言自语,“水流很小,一天大概勉强够维持营地里三分之一的人活命,还必须是极度节省的情况下。但那里位置险要,被发现…会很麻烦。”

他顿了顿,终于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我来找你,是商量如何分配这水,如何尽可能隐秘地取水,如何……让这点水撑得更久一点。”

他拿起桌上自己那份关于营区应急规划的草稿,翻到后面几页。“用了你上次提的想法,”他指着上面粗糙的图形,“参考了古书里的‘龙首渠’,还有前朝《水部式》里记载的渗井、暗渠结合的法子。泉眼地势太低,我们可以在上游岩石缝隙凿引水暗渠,利用地势落差,中间加筑几个小型渗井暂时储水过滤,再通过更隐蔽的陶管引到下游几个指定取水点……这样能尽量减少蒸发,也避免大队人马在山谷里频繁出入暴露目标。”

他手指点着草图上的关键位置:“难点在开凿引水暗渠这一段。山谷岩壁坚硬,需要人手,需要时间,动静还不能太大。还有陶管……营里陶匠烧制的管子不够结实,接缝容易渗漏,得想法子加固。”他抬起头,看向沈瑜,“你上次调配的那种混合灰浆,粘稠度很高,凝固后也很硬,或许可以用来封堵接缝?还有渗井底部铺沙石滤层的厚度比例,需要再斟酌……”

沈瑜走近几步,仔细看着那份凝聚着他智慧和压力的草图,手指划过暗渠的标记线:“灰浆的配方可以再调整,多加些煅烧过的黏土粉和细沙,应该更耐水泡。滤层比例……我记得《天工开物》提过一种‘隔沙之法’,或许可以参考一二。”她蹙起眉,“但最大的问题还是人手和时间。凿石开渠是重体力活,营里能动的人本就饿得没力气,动静太大也容易引起临近军营的注意。”

“分批去。”陆璆的手指在草图上点了几个位置,“每次少量人,以采集山货、寻找药草为名。把最坚硬的部分拆分开,由力气稍大的人轮流凿刻。开凿下来的碎石,正好用来加固营地的防御矮墙……废物利用。”他语速很快,思路清晰,仿佛早已在脑中推演过无数遍,“明天我带第一队人过去,先探明最合适的引水路径和凿点。你留在营地,协调人手轮替和物料准备,特别是那种加固灰浆,先备好。”

“好。”沈瑜点头应下,目光依旧停留在草图上,“引水口的位置很关键,既要能截住水流,又不能破坏泉眼结构……”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两人围着草图低声讨论着技术细节,沙哑的声音交织在暮色渐浓的空气中。冰冷的逻辑和现实的困难暂时压倒了内心的挣扎,只剩下如何从绝境中撕开一条微小生路的计算。

议论声戛然而止。

陆璆的身影猛地顿住。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沈瑜,死死盯着帐篷入口的方向。帐帘被掀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昏黄的夕照透了进来,同时送进来的,是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臭与血腥的体味。

一张胡子拉碴、满是尘土和油汗的脸挤了进来。是李默。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粗布短打上沾满泥点和干涸的暗红色污渍,额头上还有一道已经结痂的擦伤。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容里带着一种疲惫的得意,又莫名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僵硬。

“陆头儿!沈娘子!”李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成了!成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身挤进帐篷。

陆璆的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他手上紧握着的东西——一个极其眼熟、只有巴掌大小的东西。那东西被李默粗糙黝黑的大手紧紧攥着,更显得格格不入:一个透明的、印着奇怪扭曲文字的小塑料瓶,里面装着半瓶白色的细小药片。

沈瑜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认得这个瓶子!那是李默从那个所谓的“家乡”带来的、视若珍宝的最后一点“救命药”!

“默子!”陆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警告,“那药……你怎么拿出来了?”他迈步上前,目光锁死在那小小的塑料瓶上。

李默像是没听见他的质问,或者说,完全沉浸在另一种情绪里。他脸上那僵硬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莫名的亢奋和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举起那个小小的瓶子,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