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里凝着股针尖似的铁锈腥味,刮在人脸上像砂纸打磨冻肉。玄冰阁山阴面寒玉髓窟的偏口,如同巨兽喉咙最深的扁桃体,口子不大,却呼呼地往外喷着凝结的霜白气流。气流里混着万年沉积的髓沫冰尘,扑在衣袍上便粘一层腻滑的白粉。口外十几丈宽的冰台子上铺着厚厚一层,人踩上去一步一个雪窝子,陷过脚脖子深,又硬又滑。
剑台倚在半扇斜插的墨玉巨冰峭下,宽阔平坦如同被整块玄寒星铁砸实的砧板。台面早被覆盖在厚厚的白霜下,霜层如同凝固的牛乳膏,底下冻结着无数凌乱交叠的、边缘锐利如刀刃的墨蓝寒冰棱片。棱片层层叠压冻结在一处,硬逾精钢,正是试剑弟子练剑引动寒气凝煞,剑气摧折冰魄逸散的废煞结晶,每一片都如同淬了寒毒的暗器尖牙。
七八个身着粗劣墨蓝色厚实苎麻短袄、腰扎冻得硬挺的草绳的杂役,缩着脖子,如同冻僵的鹌鹑,挤在冰窟入口背风处凿冰开出来的一方窄凹坑里。人人裹得只露半张脸,眉梢鬓角冻满了白霜,眼珠子混着冰碴子,木呆呆地看着台子中间盘踞的那团浓郁的寒雾。雾非雾,是无数细微如尘、呈现粘稠墨蓝色的寒冰煞气颗粒在缓慢盘旋沉浮,如同冻结了的毒瘴,贴着霜面寸许高缓缓蠕动翻滚。雾瘴深处不时闪过一点极微的、内里冰封着死灰色的幽光,仿佛垂死的毒虫最后凝视人间的眼点。每一次雾瘇边缘微不可察地翻腾,都散溢出刺骨冰麻、足以冻僵神魂的毒煞寒气。
站在靠窟口凹坑边缘的一个中年汉子,一张被风雪打磨得沟壑纵横的黑红脸皮冻得发青,搓着枯树枝般僵硬的指头,哑着嗓子对旁边一个蜷在冻石疙瘩后头的枯瘦老头道:“……周老瘪…这鬼瘴气…又他娘浓了半指…”他努嘴点着雾瘴,枯爪般的手指微微抖着。
周老瘪脸小如枣核,裹在厚厚的旧皮帽里只剩双浑浊泛黄的眼珠,闻言眼皮都没抬,裹紧破袄往冻石后缩得更深了些,喉咙里咕噜出一句被寒气冻掉半个音的话:“……浓…就浓…冻掉的是头儿们修的飞剑精魄…跟咱们有…有个屁相干…”话音未落,窟口处灌入一股强风卷着冰晶,扑得他胡子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赶紧把头埋进胳肢窝里。
“扫!都他妈死人一样缩着!冻裂了骨头渣子也要给老子扫干净!”一声炸雷般的破锣嗓子猛地撕开寒风的呜咽!窟口那层冻得厚实的霜帘被猛地掀开,一个矮胖粗壮、裹着件靛蓝色厚棉外罩的汉子踩着硬雪咔咔踏了进来!
正是管这片寒髓台杂役的管事“冰泥鳅”刘头儿!矮胖子脸上冻得油光锃亮,眉梢胡茬子都结了冰溜子,豹子眼瞪得如同烧红的铜铃,扫过那群瑟缩鹌鹑,粗粝的手掌里抓着根裹了厚硬冻皮的细长铁钎子,如同冰鞭子,指着一个角落厉喝:“新补的哑杂役!滚出来!扫东南角那片硬冰棱疙瘩!”他唾沫星子混着冰碴喷出三尺远。
角落里,一个佝偻着、几乎缩进破麻布苎棉袍子里的身影迟钝地动了动。袍子早已糊得看不出本色,袖口边缘磨成了絮网,挂满冰霜。脑袋深深缩在同样肮脏辨不出底色的毡帽里,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冻得开裂乌青的下巴颏和干枯死皮黏结的嘴唇。脚上的破烂毡靴沾满脏污冰屑,一步一晃拖着沉重的步子,踩得脚下冻雪“噗噗”闷响。这人沉默地从墙角一把粗硬黄杨木捆扎、冻得硬邦邦的破扫帚堆里,扯出把相对完整的,握着被冰碴磨得光滑的短木柄。腰身弯得更低了些,如同背负着无形的磨盘,拖着腿走向刘头铁钎子指向的东南角那片冰棱。
那片冰棱如同冰原上冻结的刀丛。簇簇墨蓝色硬冰坨交错虬结,表面凝结着厚厚的霜粉,底下冰棱刃口如同无数阴损獠牙。新补的哑杂役佝偻的身子在冰棱丛前停下。他并未立刻动手,枯槁的左手垂在破袄宽大的袖筒里,手指隔着几层冰硬的烂棉花,死死按在靠近腰腹的那片位置——布条紧缠下的硬鼓伤处隔着厚袄依旧能顶到指关节,皮肉深处那团被硬压着搏动的墨蓝死气被周遭浓郁寒煞刺激得不断冲撞!每一次冲击都扯得他五脏六腑里如同塞了冰棱碾盘!喉咙深处翻涌着粘稠腥咸的冰沫子,被牙关死死咬住。
僵木了瞬息。枯槁的右手缓缓抬起那根沉重的扫帚木柄。粗糙的黄杨木柄早被冻得滑不留手,破草根子刮在冰棱根部的霜壳上发出“嗤啦…咔…”刺耳的刮擦声,冰壳纹丝不动,反震得扫帚杆子在他僵硬的手里猛跳了一下。
他握着木柄的右手不易察觉地向内一收,似乎卸掉了部分震力。布满冻裂血口子的枯掌缓缓下滑寸许,死死在帚杆上握得更稳了些。左手仍死死抵着袄下腰腹伤处,佝偻的腰背随着每一次闷痛绷得更紧。
刷…刷…
草帚尖刮着坚硬的冰棱根部,动作显得笨拙而迟缓。扫帚头搅动着贴着地面的那层浓郁墨蓝色寒雾,如同搅动冻结的墨油,粘稠滞涩。雾气被帚头破开些许,又如同活物般迅速弥合,缠绕上草根,凝出细微的墨蓝冰丝,试图冻结草茎。每一次帚头刮起凝结在冰棱根部的霜粉混合物时,都会带起一小片极其细微、裹着墨蓝寒毒颗粒的尘雾漩涡。漩涡卷过他的破毡靴口,冻结在湿硬的毡布烂毛上。
呼……
窟口更深处卷过一股贴着地皮的猛风,那团盘踞在剑台正中的浓稠墨蓝寒雾瘴猛地剧烈翻滚了一下!如同冻僵的毒蟒被抽了一鞭子!雾气表面荡开一圈粘稠的墨蓝波纹!
波纹所过之处!粘附在冰棱表面那些被震得极其细微松动的霜粉冰尘骤然向上悬浮翻涌!无数细微如同活虫的墨蓝寒芒在尘粉间疯狂游窜!
噗嗤!噗嗤!
几粒离得最近的、内里闪烁着死灰色的寒毒颗粒竟如同被牵引的磁砂!猛地吸附向哑杂役佝偻身形旁侧不远处——一根斜插在霜层里的破旧黄杨扫帚杆子上端、那被冻得硬邦邦的旧布裹缠的握柄连接处缝隙!
寒毒颗粒瞬间没入布裹缝深处!那杆原本只是枯硬的扫帚木柄核心深处!被彻底冰蚀冻朽的木质髓腔微孔!
嗡!
一点细微如同冻死的蜂翅颤鸣!
一道极其极其微弱、沉凝如同冻土深处玄铁震动的混沌鸣响!被这股冰煞彻底引爆!猛地从哑杂役袄下腰腹伤处最深处悍然透出!狠狠穿透了层层破布烂棉!
噗嗤!
无声!却如同实质的针刺感!狠狠扎入附近那团正在剧烈翻滚的墨蓝寒雾瘇核心深处!
剑台东南角那堆交错虬结的墨蓝冰棱下方深处!
一星早被寒冰煞气冻结了亿万载、早已化作深黑色细微晶体状的朽骨碎屑!如同被无形的针尖点中了核心!
无声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