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胜是在消毒水、汗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中醒来的。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火烧火燎的痛。耳边不再是地核深处那毁灭性的“咚…咚…”轰鸣,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人声、远处高音喇叭模糊的播报、还有近处铁皮痰盂被踢到的咣当声。
视野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刷着半截绿漆、墙皮斑驳脱落的墙壁,一扇糊着发黄报纸的木格窗,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一截冒着黑烟的工厂烟囱。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垫着薄薄的褥子,盖在身上的蓝白条纹被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阳光暴晒后的气息。
七十年代。洛阳。某厂职工医院。普通病房。
他回来了。从那个熔岩与钢铁咆哮的地狱边缘,被硬生生拽回了人间烟火。劫后余生的恍惚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剥离感。仿佛一部分灵魂,永远留在了那地下一千多米的疯狂引擎旁,留在了那个透明晶体囚笼里微微动弹的身影旁。
“醒了?感觉咋样?”一个粗哑但透着关切的嗓音在旁边响起。
钱胜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到邻床靠窗的位置,半躺着一个四十多岁、面色黝黑的汉子。他穿着洗得发白、肩头打着补丁的劳动布工装,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高高吊起。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掉了不少搪瓷的茶缸,印着模糊的“先进生产者”字样。
“还…还行。”钱胜的声音嘶哑干涩,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嘿,还行就好!”黑脸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你可是睡了快两天了!高烧不退,胡话连篇,可把护士小同志忙坏了。听说是‘试车场事故’送来的?啧,那地方邪性,老出怪事。”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口吻。
钱胜心头一凛。试车场事故?看来是陈诗和陈巧把他弄出来后,对外统一的口径。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身体各处立刻传来酸麻胀痛,尤其是大脑深处,仿佛被强行塞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残留着强行催动【地脉共振感知】后的剧烈灼痛和空虚感。他下意识地“内视”那几乎崩溃的挂机面板。
视野边缘,一片黯淡的灰色。曾经闪烁的图标几乎全部熄灭,只剩下最基础的【环境监测(被动)】图标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地亮着,提供着极其有限的信息流:【环境温度:21.3c】【空气湿度:58%】【环境噪音:65分贝(持续)】。核心的【地脉共振感知】模块图标呈现一种死寂的灰黑色,上面覆盖着蛛网般的裂痕,下方一行小字:【严重受损,修复中…预计时间:未知】。
一种强烈的虚弱和不安感攫住了他。这能力是他窥探那场巨大阴谋的关键,也是他找回师父的唯一线索。如今它沉寂了,如同被斩断了触角,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瞎子,重新被抛回了这个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世界。
“我叫王大柱,拖拉机厂翻砂车间的。”黑脸汉子自来熟地介绍着,拿起茶缸呷了一口浓茶,“你呢?哪个厂的?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钱胜…临时工,跟着工程队跑的。”钱胜含糊地回答,目光扫过病房。不大的房间里挤着八张病床,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体味。靠门的老大爷不住地咳嗽;对面床的中年妇女在低声啜泣,她男人似乎伤得更重,缠着厚厚的纱布昏迷不醒;几个穿着蓝布褂子、袖子上带着红袖箍的“工人民兵”在走廊里巡逻,脚步沉重。
“临时工啊…不容易。”王大柱点点头,眼神里带着点同病相怜,“这年头,有个正经饭碗比啥都强。你是不知道,我们车间那个李老抠,就为了省点煤,锅炉气压差点没崩喽!要不是老孙头经验老道耳朵灵,听出声音不对,啧啧…”他摇着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锅炉?声音?** 这两个词像细小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钱胜麻木的感知神经。
几乎是本能地,他那沉寂的挂机面板上,【环境监测(被动)】模块捕捉到的病房外走廊的噪音数据流,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虽然【地脉共振感知】严重受损,无法提供深层信息,但这被动接收的声波数据,似乎触动了某种残留的“经验”或“本能”。
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集中到走廊传来的、混杂在脚步和人声中的一种极其低沉的、有节奏的嗡鸣上。那声音非常微弱,普通人根本不会在意,但落在钱胜此刻异常敏感的耳中,却如同黑暗中闪烁的萤火。
【噪音频谱分析(基础)启动…】
【识别:低频机械震动…频率:约17.5赫兹…振幅:微弱…】
【关联数据库(受损)模糊匹配:疑似…管道共振?…锅炉基础频率谐波?…】
冰冷而断断续续的信息碎片在意识中闪过。钱胜皱紧眉头,这声音…带着一种不和谐的“毛刺感”,像是紧绷的琴弦上沾了一粒沙子,虽然细微,却预示着某种潜在的不稳定。这种感觉很熟悉,就像他在地下感知到那巨大引擎运转时,能量流中细微的、可能导致崩溃的湍流。
“王师傅…您说的那个锅炉…离这儿远吗?”钱胜试探着问,声音依旧嘶哑。
“不远!”王大柱来了精神,朝窗外努努嘴,“看见那根大黑烟囱没?就厂区澡堂子旁边那个!供应半个厂区热水呢!咋了?”
钱胜的心脏微微加速。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大脑的抽痛,将刚刚捕捉到的那一丝不和谐的震动频率在脑中反复“回放”,试图用残留的感知碎片去模拟它可能带来的影响。【地质结构解析】模块虽然灰暗,但之前被动记录下的洛阳浅层地质数据(主要是城市管道、基础分布)似乎被这微弱的刺激激活了一点点。
【模拟推演(极简版)…基于浅层地质图(碎片)…】
【震动频率:17.5hz…叠加锅炉基础运行频率…】
【关联点:地下主蒸汽管道(铸铁,服役超30年)…应力集中点(地图标记:澡堂东南角15米)…】
【警告(低概率):持续共振可能加剧金属疲劳…潜在泄漏风险…】
一个模糊的、带着巨大不确定性的推演结果浮现出来。钱胜额头渗出冷汗。他无法确定这感知是否准确,受损的模块让一切如同雾里看花。但如果…万一呢?那澡堂紧邻职工医院和一片家属区!
“王师傅…”钱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您…能不能托人给锅炉房带个话?就说…就说感觉澡堂子那边地下,好像有点…闷响?让老师傅们…最好检查一下主蒸汽管道,特别是…澡堂东南角那块?”
王大柱愣了一下,狐疑地看着钱胜:“闷响?你躺这儿能听见澡堂地下的动静?”他显然觉得这临时工小伙有点烧糊涂了。
钱胜也知道这要求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他别无选择。“我…以前在矿上干过,对地下动静…敏感一点。宁可信其有,万一呢?检查一下也不费事…”他只能把话往“经验”上靠。
王大柱盯着钱胜看了几秒,见他眼神虽然疲惫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不像是胡说八道。他挠了挠头,嘟囔着:“行吧,你小子看着不像瞎咧咧。正好一会儿厂里工会的人来看我,我让他捎个话给锅炉房的老孙头。老孙头那人仔细,听见这话肯定会去看看。”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不过,这话可别乱传啊,搞不好要担责任的!”
钱胜松了口气,点点头:“谢谢王师傅。”
消息传出去后,钱胜的心悬了起来。他集中精神,被动接收着环境噪音,试图捕捉任何变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病房里依旧嘈杂。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认为自己的感知真的出错时——
【环境噪音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