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一把泼辣的铲子,硬生生拍在人背上,连混凝土地面都烫得发光。
罗燕刚从办公室出来,手里还捏着一张传真纸,神色有些古怪。
“向东,镇里招商办来电话,说是刘副主任想来‘随便看看咱厂房’。”
李向东坐在办公室窗边正看施工进度图,听她这么说,眼皮一跳:“查厂?”
“不像。”罗燕放下传真,语气低了一些,“不是工业口的,是招商办带一个新调的干部来‘下基层转转’,看口气……像是打探。”
李向东没吭声,只“唔”了一声,站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是刚封顶不久的宿舍楼,工人午休时有几个坐在树荫底下抽烟,晒衣绳上晃着一条条蓝布衫和帆布裤。
“这帮人,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我们这儿了?”他喃喃。
罗燕耸肩:“你厂开得大,又不是秘密。宿舍楼盖起来了,地段又紧张,镇里怎么可能不注意?”
李向东皱了皱眉,没再问。
当天下午三点,镇招商办果然如约而至。来的是两人,一个四十多岁、挺着肚子的男人自称“刘副主任”,手里拿着一把湘妃竹扇,一笑一颤,像是旧电影里管人事的股长;另一个是年轻人,戴眼镜、不怎么说话,提了个帆布包。
进门时,还特意拎了一盒茶叶,说是“单位发的,走基层顺路看看你们这家干得还不错的厂子”。
王哥听说是镇里来的,赶紧跑到仓库翻出一套八九成新的茶具,端茶送水地张罗起来。
几人落座在厂区会议室,桌上的红木漆已经有些脱皮,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刘副主任摆摆扇子,笑着说:“向东厂长啊,你们春雷这名字起得好,敲得也响,镇里这半年都听你们的动静了。”
李向东微微一笑:“我们就是个小厂子,蹚口饭吃而已。”
“现在的饭,不是随便谁都能蹚出来的。”刘副主任接得极顺,话语温吞,却像茶水一样浮着一股“咸不咸、淡不淡”的意味。
那一刻,李向东坐直了身子,眼神却缓了下来。
茶水冒着热气,王哥端着水壶给几人续了一圈,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屋内只剩李向东、罗燕、刘副主任与那位年轻随员。
“听说你们宿舍要封顶了?”刘副主任笑着摇扇,“咱镇上私企里,动真格盖宿舍的,不多。你是头一个。”
“厂子人多了,总得有人住。”李向东语气平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面色不动声色。
“现在多少人?”刘副主任放下扇子,若无其事地问。
“正式工、技工、辅助班加起来一百七十多,再加上施工队和临时搬运的,也快两百了。”
“规模不小啊。”他点头,目光轻描淡写地扫了眼桌角的生产排期表,“生产线几条?都满负荷?”
“bp壳和表壳三条线,轮流开,节假也不歇。”李向东答得干净利索,没有任何夸张,但也没谦虚。
“不错不错。”刘副主任笑着点头,又悠然抿了口茶。
屋里静了一瞬,他忽然抬眼,语气转得自然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你们厂这宿舍楼,是不是有点不够住了?我听说三层,也就能住个七八十人吧?”
李向东手里的茶杯顿了顿,依旧带着笑:“目前够的,老工人和骨干优先安排,其余的外租也都有解决方案。”
“哦,那就好。”刘副主任微微颔首,又把扇子合上拍在掌心,像是顺口一提,“对了,我记得你们厂后头不远,有块闲地吧?原来是废五金收购站的,几年前停了,现在草都长起来了。”
李向东这回没接话,只轻轻点了点头,眼神落在对方脸上,却已经沉下去几分。
“我记得好像是三亩多?”刘副主任继续,“地段不差,离你们也近,你说要是以后想再盖点什么,就很顺手。”
他这一段说得轻松,像是老朋友聊天,可在李向东听来,每一句都像竹签子往外探。
他收了收神,笑了笑,把话往后拢:“我们眼下只盯着眼前的产能,生产稳定才是根本,扩不扩,看后面有没有那个命。”
“嗯。”刘副主任笑着点头,却突然语气一顿:
“但地这东西啊——谁都知道,跑慢一步,就轮不到你了。”
这句话说完,会议室陷入短暂的寂静。
李向东抬眼望着他,没说话,嘴角还挂着那点笑,但脑子已经开始飞速转动。
这不是提醒,这是试探。
人一走,茶就凉。
招商办的人前脚刚离开,厂区办公室的门一关,屋里就安静下来。李向东站在门口没动,手插在兜里,目光却穿过围墙,看向宿舍楼背后的那片废地。
那是一片老厂遗留的空地,围墙断了半边,杂草长得比人高,角落里还有几块锈得发黑的铁皮。没人碰、没人要,连野狗都懒得进去。
他目光凝着,似乎心思已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