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衣袖捂住口鼻,咬着牙踉跄地穿过火焰还没有彻底连在一起的缝隙,拼尽了全力地朝堤坝上面跑,然而刚跑了没几步,她就被陷在草堆里的什么东西绊倒了。
她尖叫着狼狈地趴在地上,来不及细想,趔趄着就想爬起来接着跑,但一转头,却跟近在咫尺的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对上了。
霎时间本能的恐惧几乎盖过了火场带来的威胁,她嗷地一嗓子几乎叫破了音,尾音落下的时候才意识到,那竟然是个活人……
一个不大的女孩子,又胖又短,蜷缩在草堆里,像个小肉球。
但肉球的手脚都被严严实实地绑着,为了不让她出声,封嘴的胶带直接绕着后脑不管不顾地缠了很多圈,她穿着不合身的病号服,左腹那边还透着斑斑血迹,怎么看,都像是被绑架撕票丢在这里的。
看见她,姜媛就隐约反应过来,这场滩涂上莫名其妙的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了。
不管这丫头是不是被绑架撕票,反正放火的人是肯定要把她灭口。
而且看着这公然放火的阵仗,灭口灭得还很无所顾忌。
当时的姜媛在那种大家都懂的按摩店里上班,虽然人才刚三十岁,但听的看的经历的都太多了,那个风骚世故、没心没肺的面具下面,实际上藏着一双对人情和世道都看得很通透的眼睛,只一眼,在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这一切的她就知道,要对这孩子灭口的人她惹不起,这闲事她也没命管。
她不想惹祸上身,只想从火场里逃命。
所以她定了定神,再也没有朝那个满眼乞求又满脸泪痕的孩子多看一眼,再度挣扎着站起来,就又想慌忙地往堤坝的方向跑。
可是那个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扭动着身体,不管不顾地再度用头去绊她的脚。
她没有防备,又踉跄了一下,但好歹没有再摔倒,待她仓促站稳,她怒气横生地朝那块“绊脚石”看过去,却看见那个孩子侧躺在地上,头就挨在她脚下,被堵住的嘴里一边发出微弱的悲鸣,一边古怪地、不断不断地朝她“点头”。
姜媛愣了一下。
随后她在奇怪中反应过来,那不是点头,那是在拼命地朝她磕头……
因为那孩子起不来,所以只能做出这样蹩脚的动作,因为她说不出来求救的话,所以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卑微地乞求她救命。
仿佛被滚滚黑烟堵住了呼吸道,姜媛有一瞬间甚至对此感到窒息。
她犹豫地再度看向那个孩子……孩子的眼睛已经被熏烤得受伤了,她眼底充血,眼白像是沁了血一样红成一片,反而衬得瞳孔越发地黑沉,而在当时,那双黑沉而血红的眼睛,盈满绝望的眼泪,充满极致卑微的乞求,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姜媛被女孩儿那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悲恸至极的绝望,和强烈的求生欲激得心神巨震。
或许有些缘分,真的就是上天注定的。
不管是他人的评价还是自我的认知,姜媛一直是个既自私又自我,既功利又世故的女人,她从来不爱多管闲事,遇事永远会在第一时间选择明哲保身。
可就是这么四目相对的一眼,在小胖妞儿依然绝望的悲切呜咽里,在她一刻不停地朝她“点头”的动作里,姜媛鬼使神差地打消了要对这孩子的死活视而不见的态度。
在大火眼看着就要将她们包围的时候,姜媛终于收回了自己要朝前迈的脚。
一只手解不开孩子身上的束缚,她顾不上捂自己的口鼻了,放下胳膊拼命地去解孩子手脚上的胶带,但是绑她的人缠得太紧了,在分秒必争里她根本没办法好好地把那东西解开,无奈之下她急中生智,劈手从越缩越小的安全区边上薅过一根已经烧着了的草棍——
浓烟滚滚里,张嘴就要被烟呛进嗓子,她连一句提醒都没有,直接用草棍去烫捆着孩子的胶带,而那孩子仿佛就这么信了她这个陌生人,看着她拿着烧着的草棍挨近自己的背后,不仅没动,竟然还配合地抬起了手!
接连的几根草棍烧下去,火苗燎开了束缚孩子手脚自由的捆绑,连带着被粘在胶带上一起带下来的,还有孩子手腕上写着住院信息的腕带。
火苗在孩子的手腕脚踝上燎起了好几个触目惊心的大水泡,但回过神来的姜媛发现,她竟然一声都没出。
而就在此时,一阵浓烟顺着风向席卷而来,小孩儿傻头傻脑地不知道躲避,迎面被烟尘扑上,眼睛霎时就看不见了。
失去视觉让孩子更加恐慌,她顾不上嘴还被封着,抬手就莽撞地用脏兮兮的手去揉眼睛,姜媛也不管她,大概十几秒之后,她好歹是把眼睛重新睁开了,然后立即用感激的目光看向了姜媛。
……那种急切,就好像害怕救了她的这个大人,还是会随时随地把她扔下一样。
但下一秒,姜媛抓住了她的胳膊,扯着她从已经被炙烤得燃热的皲裂滩涂上站了起来。
火越烧越旺,安全区越来越小。
来不及多说什么,更顾不上管她封嘴的胶带,生死关头姜媛抓起孩子的手就要带着她往火场外面跑,方才悲恸悲鸣的孩子此刻一声不吭地竭力跟上她的脚步,可是刚到堤坝边上,那孩子就嘭地跌倒了。
哪怕是跌倒,她也死死抓着姜媛的手。
姜媛被她带了个趔趄,不耐烦地回过头时,才看见她病号服左腹的地方,原本斑驳的血迹此刻已经染红了一片。
姜媛脑子轰地一声,她蹲下身掀开那孩子的衣摆,就看见了触目惊心的、几乎被血沁透了的绷带……
怎么还有这么重的伤??
姜媛暗骂自己捡了个烫手山芋,但既然已经伸了手,手脚的束缚都帮人家解开了,姜媛也没办法在现在把人扔在这里让她重新等死了……
那孩子走不了了,姜媛咬了咬牙,脱下了自己的外套,裹住了她染血的病号服,背对她半蹲了下来。
“松开老娘的手,抱住我脖子!”
那是这辈子姜媛对姜宥仪说的第一句话。
姜宥仪当时只有120公分的身高,但体重已经接近一百斤了,姜媛自己也不过只有一百斤的体重,现在回想,她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就那么把这个沙包似的拖油瓶背了起来……
她背着这个小累赘步履维艰地往堤坝上面爬,夹杂着咳嗽的粗重喘息里,勉强挤出了一句交代,“想办法把粘你嘴上的胶布弄掉,不然一会儿上去别人问起来没法解释!”
那是姜媛对这个捡来的孩子说的第二句话。
她凶巴巴的,满心的不耐烦,每一句都仿佛斥责,现在想想,姜媛觉得自己当初给这孩子留下的印象估计也不太好,可是她并不知道,就是这两句话,把当年的茉莉——现在的姜宥仪,从地狱带回了人间。
对她而言,这是她在那个九死一生的十岁里听过的,最有安全感的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