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那几年,养父母对她一直挺好的。为了保护儿童,桉城孤儿领养回访有一个打分制,年度总分低于70就会被撤销抚养权,但最开始的那几年里,山竹的养父母一直对她挺好的,以至于在领养之后密集家访的那几年里,每次面对福利院和妇幼协会的考核,她的养父母每年都能拿到满分。
尹家夫妻两个是做生意的,那些年里,他们夫妻生意场上得意,但在下一代的传承上却非常失意,尹山竹的养母无法生育,但她养父跟养母之间的感情非常好,所以一直不离不弃,后来他们就商量着,去福利院看一看,接着一眼就“挑”中了山竹。
那个时候,山竹的养母甚至是一个非常随性又好说话的人,她说“山竹”这个名字很好听,所以征求了山竹本人的同意后,她没有给山竹改名字,只在上户口的时候,给养女前面冠上了夫姓“尹”。
后来的尹山竹,特别喜欢听妈妈喊自己这个名字,因为那个温温柔柔的声音里,仿佛蕴藏了对她很多很多的爱。
那是很幸福的几年,山竹对养父母产生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和亲情,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从养父母对她无微不至的点点滴滴里,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而这种和谐的父母慈爱女儿孝顺的家庭关系,结束在他们家生意赔钱,彻底破产之后。
所以后来山竹很早就明白了,钱真的能解决很多问题。
他们曾经因为日子过得好,家里什么矛盾都没有,可是后来生意倒了,父母背了大笔债务,家里的日子也跟着一落千丈,他们当时住的别墅后来被法拍了,他们从那里搬了出去,然后就住在了现在这里——这一切都发生在山竹上初三的时候。
山竹不是没过过穷日子,她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生活环境比这个只有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差得多,她可以适应这样的生活,可她的养父母不能。
他们变得敏感暴躁又多疑易怒,随着越来越多的上门催债的人拿走了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面对一贫如洗到甚至难以饱腹的日子,和时不时就要拼命筹措的学费,他们夫妻对着这个烧钱机器一样的养女,逐渐就没有曾经那么好了。
原本学习很好的山竹,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成绩一落千丈。
可纵然亲子关系开始紧张,但那个时候的尹家夫妻,还是在努力赚钱供山竹读书的。
真正的雪崩,是在山竹初中升高中的考试成绩出来后爆发的。
因为家庭的变故,状态很差的山竹只勉强考上了一所桉城末流的高中,而勉强做着小本生意,一边供她读书一边试图东山再起的尹家夫妇,再度迎来了生意失利赔钱的结局。
他们不再允许连书都读不好的废物养女浪费他们的钱了,而那之后不久,在外面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年纪,拼命打零工供自己上学的山竹在休假时回家发现,她的养父母染上了让她害怕的恶习……
他们醉生梦死,竟然抽上了大麻。
那是尹山竹第一次打开家门看见了如同被洗劫一样的屋子,而那时距今,已经十三年过去了。
十三年可以改变太多事了,比如她从被养育的人变成了赡养父母的人,还比如……
拖地拖到里屋的尹山竹停了下来,她直起腰看向床上躺着的养母,方才被养父掐着脖子都全然麻木的她,却在此时此刻感到了一阵难以形容的窒息。
养母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呼吸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当年半点温柔的光,如今只剩下了诡异的空洞。
她穿着已经洗不出来了的旧睡衣,瘫软地歪着脑袋,那些仿佛快要把胳膊扎烂了的针孔,像是一张张催命符一样牢牢地刺在她的皮肤上,她却对此毫不在意。
老木头的床头柜上还有一支空了的针头,是刚用过的。
山竹忍着心里说不出的痛苦和绝望,走上前去,沉默地把那支注射针管扔进了垃圾袋里。
“能别再吸了吗?”
尹山竹看向养母,她说得隐晦,床上那个曾经温柔风趣的女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找到了借口……她朝养女手里的垃圾袋看了一眼,神经质地笑了一声,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告诉山竹,“没吸。”
“我宁愿你们抽一辈子大麻,我也不想你们像现在这样,像个恶鬼一样地想方设法买毒品回来注射!”
山竹忍无可忍,她语气强烈地低声怒斥,却又在看见床上一躺一坐的两个干瘪身体时,失去了所有的脾气和力气,“……我求求你们,别再碰那些要命的东西了,我的工资只有这些,也供不起你们一直买这些东西了。”
养父讥嘲地看了她一眼,还是那个阴阳怪气的语调,“你之前在足疗店,赚的可比这多多了。”
山竹可笑地看着他,她觉得悲哀,不知道是为养父养母,还是在为自己,“……所以你觉得,我还应该回去做那份迎来送往的工作,是吗?”
养父没有说话,因为养母有气无力地动了动腿,踹了他一脚。
脸上如同枯树一样看不见一点生气的女人刚注射过丈夫弄回来的“新玩意”,此刻整个人都在飘飘然,她闭上了眼睛,不去看床边的养女,只是冷冷地对她说:“你走吧,不用管我们死活就好了。”
她的声音淡漠得可怕,甚至无法让山竹辨认,这句话究竟是出于良心发现的真心,还是仅仅只是一个讽刺的反话。
但山竹也没力气辨认了。
“一定要这样吗?”
她问得伤感,但无人回应。
钱已经送到了,男人在盘算这四千块钱能买多少那个厉害的“新货”,而闭着眼睛的女人在享受醉生梦死里那用剩下的生命所换取的、短暂的快乐。
山竹轻轻地叹了口气。
地拖完了,衣服也洗好了,她把屋子重新收拾干净,在弥漫了满屋的、清新的洗衣液味道里,她拎起那只如今一分钱都没有了的廉价手袋,如同进门时无人迎接一样,走时也无人相送地独自出了门。
她拖着重如千斤的脚步,走到了楼下一个没人的僻静地方,目光犹豫地挣扎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拿出了手机,在拨号页面上一下一下地按下了三个数字。
几声铃响后,电话被接通——
“你好,是接警中心吗?”
“我要举报,有人吸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