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仿佛咳出一口老痰。
这是第五年,也是最后一年。
我站在门口,没有动。背后是初夏的风,带着一丝湿润的灰尘味,像是旧报纸里封存太久的故事,一翻开,便扑了我一脸。那风从南边海岸一路卷来,穿过废铁场、烂尾楼、加油站,再拐进这条杂草丛生的物流小巷,最终钻进我衣襟里,凉得有些彻骨,也有些清醒。
小疯第一个走进来。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翘,脖子上还挂着那条掉色的红布条,是前段时间他和人打架,从对方腰间抢来的“胜利纪念”。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门口那张落灰的牌匾,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四个褪色大字:
雨巷物流。
那还是大柱哥三年前“转型”时拍板改的名,想装点点门面,说要从地下转地上,把老本行做成“正规货运公司”。结果名字改了,门也刷了白漆,但工商注册表格从来没递交出去,生意还是照旧靠手腕、靠拳头、靠黑市人情维持。
“哥,这地儿……还真挺像咱的。”小疯轻声说。
我没吭声,抬脚走了进去。
门在背后慢慢合上,发出一声咔哒响,像是对往日的一次轻描淡写的判决。
仓库里的味道依然熟悉。潮湿、霉变、汽油和烟味混杂,像一个被江湖吞吐过无数次的胃袋,仍残留着未曾完全消化的血腥与荒诞。墙角那张旧沙发塌了一边,是我最早落脚的地方,后来被大家戏称为“南郊王座”;窗边铁柜上还贴着阿宝当年画的“笑脸贴纸”,虽然已经被水汽糊得模糊不清,但颜色的斑驳里仍藏着一个曾经相信善意的下午。
我扫了一眼周围:天花板上的灯管歪斜着悬挂,蛛网在角落像白色经纬图般织成命运之网;地上的水泥裂缝沿着旧血渍向墙根爬去,像一条条不肯被时间磨平的罪证;旧冰箱的门半敞着,里面空空如也,曾装过急救箱、私酒和几段秘密录音。
这些年,我们在这里避过风头、筹过枪械、藏过命债,也在这里一起看着兄弟出事、女人离开、警车绕行不进、黑市的佣金一分一毫地榨干我们最后的尊严。热血、恐惧、愤怒、欲望、悔恨,都像一层一层剥不掉的油漆,糊在这破砖破瓦之间。
“东西我已经清点完了。”我开口。
小疯转头看我:“全清完了?”
我点头:“能卖的,我已经联系回收站来拉。现金在桌子上,二万三。”
“这么少?”他皱眉。
我耸肩,“这些年我们赚得多,亏得也快。兄弟们的封口费我都提前打过去了,诊所那边我也留了药费,给阿宝的。”
他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那张摊在桌上的钱,像是看着最后的祭品,也像是看着一场自焚的余烬。他的指尖在桌边轻轻敲了两下,那是他焦虑时的老习惯,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在默数余下的可能。
“哥,你真决定不带我走?”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想让你留下。”
“可我跟了你五年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咱不是说好,活着就不分开?”
我没答话。
他低着头站了几秒钟,肩膀忽然一垮,像是被谁从背后抽走了所有筋骨。他不再争辩,只是把“雨巷物流”的牌匾往外挪了几寸,像是给我让路,又像是给自己划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我走到角落那张老旧的办公桌前。抽屉还在,锁早坏了。我伸手一拉,抽屉发出咯吱一声,像是一个迟暮老者在翻身。
里面是一本旧账本,还有一叠皱巴巴的照片。
我翻看那些照片:有我和阿宝在电线杆下喝啤酒的合影,他笑得像个被哄好的孩子,而我脸上没什么表情;有小疯第一次走进仓库的照片,那时他穿着一件大两号的军绿色夹克,脸瘦得像狼崽子,眼神却倔得要命。
还有庄婧。她靠在仓库门口的折叠椅上,阳光透过铁窗落在她侧脸,她睡着了,嘴角沾着一点笔墨。那时她还爱写字,爱喝苦咖啡,爱在我忙乱时念些她自创的“自由宣言”。她说她最喜欢仓库里那股“混合味”,因为真实。
我一张张翻过,却没看到林若瑶的照片。
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她的世界和这个仓库之间,隔着十几公里的市中心、几十层楼的光鲜、几百万的账本和彻底不相容的命运。
我把照片和账本装进一个旧布包里。那包早已褪色,背带磨得发白,缝线处还用订书机订过一次。把包背在身上时,我心里忽然一震——那沉重,不只是回忆,是一整个江湖的报废记录,压在肩上,几乎要让我跪下。
兄弟们一个个到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