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方稷这才发现,这个一贯精致的青年袖口沾着泥,皮鞋头都磨破了——显然也在自己的试验田里下了苦功。
\"张明。\"方稷突然问,\"你最后一次下田是什么时候?\"
\"什么?\"
\"不是视察,不是取样。\"方稷指着远处弯腰补种的战士,\"是像他们这样,从播种到收割全程跟着。\"
张明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一阵燥热的风掠过麦田。
张明的嘴唇动了动,镜片上倒映着摇曳的麦穗。
他想起自己引以为傲的\"科学种植示范基地\"——那里有国外进口来的灌溉系统,有手下的技术员巡田,但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亲手触碰过泥土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喜欢当泥腿子?\"张明突然冷笑。
\"你试验田东侧第三垄的麦苗开始发黄。\"方稷突然说,\"不是病害,土地改良剂别再放了。\"
张明僵在原地,指甲边缘硌得掌心发疼。
远处传来退伍兵们正扛着农具收工,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对峙,朝方稷挥手:\"方工!今晚有饺子!\"
\"就来!\"方稷高声回应,又回头看了眼张明,\"对了,你父亲骂你不是因为我。\"
深夜十一点四十三分,农科院的实验楼只剩下三楼最东侧那扇窗户还亮着惨白的灯光。张明弓着背趴在显微镜前,镜片反射的光斑在他青黑的眼圈上跳动。第十七组土壤样本的检测数据——依然比方稷那边的有机肥样本低了3.7个百分点。
\"该死!\"他一拳砸在桌面上,试管架上的玻璃器皿叮当作响。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窗上,像无数细小的嘲笑声。
正当他烦躁地扯开领带时,实验室的门突然被轻轻叩响。
\"谁?\"张明猛地回头,声音里带着熬夜的沙哑。
门轴发出生涩的吱呀声,一个高大的身影略显局促地站在门口。王铁牛怀里抱着一床叠成豆腐块的军绿色被子,迷彩服肩头还滴着水,在实验室锃亮的地板上积出一个小水洼。
\"张、张技术员?\"战士慌忙立正,湿透的作战靴在地板上磕出清脆的声响,\"俺们班长晚上巡田,看见您屋里还亮着灯......\"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吞进了肚子里。
张明僵在原地,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他看见王铁牛裤管上沾满泥点,显然是从试验田冒雨跑过来的;注意到被子外小心地裹着防水布,而战士自己的袖口却在滴水。
\"多管闲事。\"张明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却下意识接住了王铁牛递来的被子。军被入手沉甸甸的,散发着阳光暴晒后的味道,一角整整齐齐绣着\"军民一家\"四个红字,针脚密实得像是用尺子量着缝的。
王铁牛咧开嘴笑了,黝黑的脸上雨水还在往下淌:\"俺们炊事班老班长绣的,每个退伍的兄弟都......\"
\"我用不着!\"张明突然把被子塞回去,布料上的红星勋章挂到了他的腕表,\"农科院有值班宿舍,谁要盖你们这破被子!\"
战士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抱着被子的手臂肌肉绷紧,迷彩服领口露出的脖颈上,一道长长的伤疤在灯光下泛着红。那是抗洪时被钢筋划的——张明突然想起上周听陈雪提过。
暴雨声填满了尴尬的沉默。王铁牛慢慢把被子重新叠好,动作标准得像在整理军容:\"那...您早点休息。\"转身时,作战靴在地板上留下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等等!\"张明突然喊住他,却在自己都没想到的冲动下,抓起桌上一包未拆封的进口滤纸,\"拿去...测你们那堆烂肥料的ph值。\"
王铁牛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摇头:\"我们有纪律,不能拿群众的一针一线。\"
\"谁他妈是群众!\"张明把滤纸硬塞过去,指尖碰到战士掌心厚厚的老茧,\"这是...科研物资调配。\"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王铁牛突然挺直的腰板。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水珠从眉骨滑到下巴:\"谢谢张技术员!\"转身时,滤纸被他小心地藏在了防水布最里层。
门关上的瞬间,张明猛地扯开领口。他抓起那杯冷掉的咖啡灌了一大口,却尝不出任何味道。窗外,暴雨中的试验田里隐约晃动着几点手电光——那些傻子居然还在冒雨巡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