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抒发心情的闲诗,但等传到朔党手里,解读就变了味。梁焘、朱光庭和刘安世几个人早年间和蔡确矛盾很深,生怕新党们东山再起,就上奏说其中“内五篇皆涉讥讪朝廷,而二篇讥讪尤甚,上及皇帝和太皇太后”,诗中有“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是将高太皇太后比作武则天——这些蔫坏的旧党们心里是一本清账,太皇太后最烦的就是人家说她像武则天和吕后。
高老太太果然当场就炸了毛,立马将蔡确贬到岭南的新州做了一个专门负责抄写文案的最末流县吏,对于一个曾经的宰相来说,这种任职已经带有侮辱性质了。吕大防和刘挚曾以蔡确母亲年老,岭南路远,主张改迁他处,高太皇太后却咬牙切齿地说:“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蔡确被贬新州时,只有一个叫琵琶的爱妾相随,另外还养了一只鹦鹉。这个鹦鹉能学人语,每当蔡确呼唤琵琶时,只要敲一下小钟,鹦鹉就会呼唤琵琶的名字,不久,琵琶死于南方的瘴气,从此蔡确再没敲过小钟。
一天,蔡确误将小钟击响,鹦鹉闻声,又呼琵琶名字,蔡确触景生情,大感悲怆,赋诗一首: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此后不久,蔡确郁郁成疾,殒命岭南。
借着诗案,旧党们对蔡确的新党们又进行了一场大围剿,如果说上一次司马光是对新党的全面“打压”,这一次就是全面的“清理”,其他变法支持者章惇、蔡卞、黄履、张商英、李清臣、李德刍、吴安诗、蒲宗孟全部列为了“元丰党人”,都享受了和蔡确一样的待遇,强制组团免费旅游岭南。
虽说宋朝不轻易杀士大夫,但是想搞死人的办法还是有的。在一众兵卒的监视下,新党大臣们一个个携家带口离开了驻地,千里迢迢前去岭南,他们行李里是不敢夹带财物的,因为只要你敢带,人家就能告你贪污腐败。
再等新党们到了岭南之后,既然无官一身轻,那工资也就停发了,住处也是没有的,你要赶紧砍树搭个窝棚。这帮人不是什么野外求生大师,没钱没粮食,生存环境又极其恶劣,生病了也只能硬扛——是的,这就是在杀人,很多人就此饿死病死在了岭南。
旧党大佬们生怕他们过得好,经常会派人看看生活情况,要是你穷困潦倒,甚至垂垂将死,旧党们就会开心地让你自生自灭。要是你适应环境能力不错,日子还能将就,人家立马会再次送上包括搬迁、军棍、抄家一条龙的绝望大礼包,保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车盖亭诗案”是北宋最大的文字狱,破坏力在北宋党争史上是第一位的,由此开启了以罗织罪名来定案的恶例,每个人头上都悬着一把刀,斗争只能赢不能输,一旦输了就将万劫不复,包括失去生命。官员们所能做的就是牢牢盯住对手,像是河里潜伏着的鳄鱼,一旦对手出现破绽,就死死咬住把对手拖到淤泥里去、贬到最荒凉的岭南去,让他们死。
大宋的党争也进入了乖张时期,御史台的铜匦里,检举信如雪片堆积。每个官员都在两种命运间摇摆:要么成为罗织罪名的猎手,要么沦为岭南瘴雾中的白骨。大宋的官僚系统正在上演但丁笔下的地狱图景——这里的罪罚不需要审判,只需要站错队。人性也随之扭曲,是非曲直都成虚妄,从此做官好坏就只有了一个标准——为党派做事,人也不再是一个独立的思考者,而是变成了政党机器的一个部件、一个工具,随机器一起运转、一起灭亡。
当然,朝代出现个党争是无比正常的现象,只要权力的功能不改变,历史的因果律就一定会导致党争,这是由人性决定的。但一个英明的君主能约束党争,能通过树立价值导向,以及相互制约、制衡、监督,使党争为我所用,而一个糟糕的领导者像高滔滔,会让党争变得无序和残酷,变成国家的内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