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爆了个灯花。曾国荃盯着那些交错的红线,突然想起去年深秋在江东桥目睹的场景,三千湘军儿郎冲锋时,被太平军的抬枪成片撂倒在稻田里,血水把金黄的稻穗染成暗红。
若是当时有周宽世的磺胺药粉和手术钳,至少能多救回五百条性命。
十月十七,李秀成亲率两万精锐猛攻方山营寨。
这次湘军没有死守壕垒,而是且战且退,将太平军引入七桥瓮沼泽地。
当周宽世带着三十架哈乞开斯速射炮出现在制高点时,冲在最前的五百广西老卒还没弄明白那些铁管为何能在半炷香内倾泻出暴雨般的弹丸。
曾国荃站在望远镜后,看着硝烟中不断倒下的黄头巾,突然想起那夜周宽世说的话:\"战争不是城墙与城墙的较量,是活人与活人的消耗。\"
此刻他真切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湘军的伤兵正在后营接受截肢手术,而太平军的尸体只能曝晒在秋阳下慢慢腐烂。
暮色降临时,李秀成终于吹响退兵号角。
周宽世擦着沾满血污的柳叶刀走来,身后跟着两个抬药箱的洋军医。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覆在那些散落的太平军令旗上。
\"今日折损多少?\"曾国荃放下望远镜,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亡三百七十一,伤五百二十。\"周宽世掀开药箱,玻璃瓶里的磺胺药片哗哗作响,\"但李秀成至少丢下了四千具尸体。\"
远处传来乌鸦的啼叫,成群的黑色羽翼正在战场上空盘旋。
曾国荃突然很想喝一碗老家的剁辣椒鱼头汤,这种突如其来的食欲让他自己都感到诧异。
或许正如周宽世所说,战争终于变成了可以计算的买卖,用西药和枪炮做本钱,用太平军的血来生利息。
腊月初八的雪落下来时,李秀成在孝陵卫发动了最后一次突围。
湘军的堑壕已经挖到城墙根下,周宽世改良的爆破筒在墙砖间撕开三丈宽的缺口。
曾国荃站在雨花台上,望着冲天而起的烟柱,忽然觉得这座困了他两年的石头城,不过是棋盘上一枚即将被吃掉的孤子。
更让他意外的是,当夜周宽世竟带着两个洋匠人摸进炸塌的城墙缺口。
第二天清晨,他们拖回来半截刻满洋文的青铜炮管,那是李秀成从上海黑市购来的英国海军舰炮,还没来得及架设就被湘军缴获。
\"用开花弹换长毛的土炮,这买卖不亏。\"周宽世说话时,正用镊子从伤兵腿上夹出铅子。
酒精灯映着他的圆脸,额角还沾着昨夜的火药灰。
曾国荃望向营外,民夫们正在往新挖的壕沟里埋设地雷。
这些用洋灰加固的工事像蜘蛛网般向南京城内延伸,每一步都带着死亡的气息。
他突然明白兄长\"结硬寨\"的真意,所谓呆仗,原是要把每寸土地都变成吞噬生命的泥潭。
开春后,当李秀成的求援信使在长江边被湘军水师截获时,曾国荃正对着周宽世送来的普鲁士军事操典出神。
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银杏叶,叶脉上细细写着几行德文批注。
他忽然很想看看万里之外的泰西军队如何布阵,那些金发碧眼的士兵是否也在相似的星空下计算着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