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登将白麻外袍的广袖仔细卷至肘间,露出小臂。他站在井台边舀水净手,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
王镜倚着廊柱看他将一尾鲥鱼按在砧板上,银刃轻轻破开鱼腹,玉竹似的指节探进鱼鳃,血水洇出珊瑚色。
陈登忽然偏头笑出声,额角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扫过眼尾:“主公总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回屋去吧。”
“元龙既通经史,该知《礼记》所言……君子远庖厨。”忽想起去岁颍川清谈会上,那些高谈阔论的士族子弟连麦苗与韭菜都分不清,可眼前这人却不同。
“孟子曰‘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圣人是教我们存仁心,不是教人摆空架子。”陈登一边处理着鱼,一边认真回应,“就像这尾鲥鱼,既要取它性命裹腹,便该亲手料理得干净利落,方不负它这一遭。”
“元龙说的对。治大国若烹小鲜......当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可曾说过‘君子远庖厨’?他与百姓同饮浊水,共食藜藿,那蒸藜炊黍的烟气,才是真正的王佐之气。”王镜感慨道。
“正是如此。”陈登冲王镜笑了笑,澄澈眼瞳中满是认同。
处理完鱼后,他迈过门槛,抱来柴火,塞进灶膛。木柴一遇明火,便噼啪炸开火星,火光跳跃,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影子。
王镜冷不防被烟灰呛得咳嗽。陈登忙用湿布垫着陶罐递来温水,王镜捧着陶罐小口啜饮。
随后,陈登转身往滚水里撒了把粳米,又将姜丝撒进粥锅,接着放入切好的鱼片。
“从前随父亲巡视堤坝,总要给河工们煮姜汤……今晚给主公煮鱼片粥吃。”
他握着木勺在陶釜中画圈,不多时,米香混着鱼鲜飘散出来,米粥渐稠。
灶膛的火光映在他侧脸上,将鸦青鬓角染成琥珀色,照出他鼻尖沁出的细汗。
王镜忽然伸手,将陈登垂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指尖擦过耳垂的瞬间,陈登微微一僵,耳尖泛着薄红。“多谢主公……”
随着时间的推移,蒸汽越发氤氲,模糊两人眉目。
陈登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递到王镜唇边,“主公尝尝看,晚生的手艺如何?”
王镜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滚烫的粥滑过喉间,暖意蔓延开来。
“元龙这手艺能开食肆。”
陈登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珠,随笑意轻轻颤动。“主公可真会夸赞人。”
陈登虽煮了鱼片粥,但到底没忍住,还是做了鱼脍。
他切出的鱼脍薄如蝉翼,每一片都均匀剔透,切好后用井水湃过,在青瓷盘里堆成雪色小山。
陈登夹起一片鱼脍蘸上橘酱,送入口中,脸上瞬间露出愉悦之色,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眯成了一条缝,轻声赞叹道:“此味至美,主公与我一同享用吧!”
王镜看着那诱人的鱼脍,虽也有些心动,但还是关切地说道:“鱼生太寒凉,还是多喝些热粥吧,对身子好。”
陈登无言,随即低下头挑着粥里的鱼刺。
用完餐,王镜摊开掌心,露出一颗圆润小巧的糖丸,递到陈登面前。
陈登问道:“又是丹阳产的饴糖吗?”
“对,饭后一颗糖,今生活得长。”
“这饴糖的滋味,确实令人难忘。”
陈登不由感慨。
……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王镜与陈登便已整顿好行装,前往农田巡视。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稻田边。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撼,广袤的稻田一望无际,满目金穗垂首,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登引着王镜穿过阡陌,千顷稻田翻涌如海,他弯腰托起稻穗,眼角眉梢浸满笑意,“单穗足有三百粒,较之寻常稻种多出五成有余。”
王镜接过稻穗对着朝阳端详,耳边继续传来陈登清越的声音:“亩产十六旦七斗,这是登丈量过七处田垄后的均数。”
“主公送来的这海外仙种,当真神奇……”
他直起身来,望向这片稻田,言语中充满了憧憬,“若是天下百姓都能种上这样的良种,那便再无饿殍遍地的惨状了。”
王镜静静地看着陈登,听着他的话语,心中却思绪万千。她想起那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陈登觉得有了良种,便能解万民倒悬。
然而,此般丰稔之景,仿若华裳掩瑕,其下藏着更为错综复杂的民生症结。
人心叵测,纵使良种高产,沃野千里,然土地兼并之势愈演愈烈,苛捐杂税如附骨之疽,致使百姓虽处丰年,却仍不免在饥馑中辗转。
但看着陈登眼中的热忱与希望,她终究没有将这些沉重的想法说出口。此刻直言,徒增沮丧,倒不如怀揣期许,待来日徐徐图之,以谋苍生福祉。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陈登的肩头,和声抚慰:“元龙,你所言极是。日后,我欲将此稻种广布江东……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